第三十四章 、不舍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不舍

慕遲今日本在宮中處置朝臣的。

黎國朝堂有在宮變前便隨文遜投誠他的人, 也有守舊循矩的老臣舊勢,這段時日爭得水火不容。

慕遲本懶得管這些事,可眾人吵著煩著要他出面。

兵馬與死亡威脅下, 朝堂頓時平靜了不少。

也是在此時,司禮找了過來。

司禮說,喬綰出府了, 大抵是來找他的。

慕遲想到, 自己曾對她說過, 什麼時候有話說了再出去。

他以為她是對他服軟的。

畢竟誰人不知,現下這個陵京是誰說了算?但凡有腦子的也該明了形勢。

他是再不會主動前去找她的。

慕遲看了許久, 那些委屈的慟哭聲, 像是一柄柄看不見的音刀,刺得他也忍不住彎了彎身子, 緩解心口徐徐鑽出的澀意。

他的確該滿意的,可是……他卻憤怒極了。

絲毫不顧及形象的哭法,一聲又一聲地穿過雨幕。

即便景闌的馬車已經消失不見,仍在看著, 一直看到雨滴墜落,雨勢漸大。

哪怕在笑著、卻眼眶通紅的喬綰, 目不轉睛地看著景闌離開的方向。

喬綰窩進馬車,久等不到馬車啟程,不由拍了下車窗,嗡里嗡氣地催促:「快些!」

眼淚也是。

慕遲遲疑了下,不覺伸出手,食指指尖輕輕探向她眼下的淚珠。

他饒過她一命,卻並不代表他會一直饒她。

喬綰死死地抿著唇,狹窄的空間,只剩自己和慕遲二人。

喬綰的眼淚流得更洶湧了,她瞪著他,聲音滿是哭腔:「你滿意了吧?看本公主淪落至此,你心裡要笑死了吧!」

喬綰瞪著坐在自己對面的慕遲,細瘦的雙手緊攥成拳:「停馬,我要下去!」

司禮拉著韁繩的手一頓。

慕遲的眸子動也未動:「繼續。」

等到他臉色難看地來到景府附近,果真看見了正依依道別的二人。

即便這個時候,她的肌膚仍是溫熱的。

慕遲側了側眸, 司禮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想了想去了不遠處的街市。

馬車仍一動不動,片刻車門一開一合,一道人影如白練徐徐出現在馬車內,平淡的聲音響起:「啟程。」

他側了側頭,垂眸看著她,低柔地問:「真就這麼傷心嗎?」

司禮鬆了一口氣,輕抽了下馬匹,低呼一聲「駕」。

像是極為不舍, 像是受盡了委屈。

就在他想要上前「戳穿」她私自逃離公主府時, 她那樣突然地蹲下.身子大哭了起來。

看見慕遲沾了泥漿的衣袖,喬綰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喬綰已經踉蹌著站了起來,看著自己滿身狼狽,而慕遲蹲在那裡仍不減昳麗清貴,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與雨水,又重重推了他幾下,直到將他推倒在地,才轉頭便要離去。

喬綰抬頭,透過朦朧的淚眼和雨簾,看著眼前面無表情的慕遲。

司禮忙要撐著傘跟上。

一輛馬車自煙霧朦朧中駛來,喬綰低著頭掩蓋著紅腫的雙眼,看也沒看便衝到馬車前,頓了頓拔下發間的一根簪子扔給馬夫,悶頭爬上馬車:「去公主府,這簪子便是你的了。」

哭得虛脫的喬綰抬手推了一把慕遲,可她已經沒了力氣,慕遲一動未動,反而她自己倒在了雨中。

隱約中慕遲想起,今日是景家離京的日子。

身上的雲錦袍服頃刻濕透了。

司禮怔怔地駕著方才買下的馬車,看了眼手裡精緻的金絲鮫珠簪,又心驚膽戰地看向不遠處倒在地上的自家公子,不解這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究竟發生何事。

可等了許久, 等到幾個固執的老臣在朝堂上撞柱被帶了下去,等到滿朝文武紛紛散開,等到天色陰沉黑雲遍布。

這是痛嗎?

慕遲的眼中升起絲絲縷縷的迷惘。

喬綰仍在哭著,雙眼與鼻尖通紅,臉上雨水與淚水縱橫交錯。

都沒看見她的身影。

話音剛落,馬車已徐徐前行。

慕遲茫然地扣著心口處, 良久緩步朝那邊走去。

反是慕遲仍維持著倒地的姿勢,一手撐在地上,手掌傷口的血混在污濁的雨水中,良久,他才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朝馬車走來。

慕遲隻身走進雨中,一步一步走到喬綰跟前,蹲下。

思及此,喬綰不由謹慎地朝角落縮了縮身子。

慕遲看著她極盡避開他的動作,怒極反笑:「公主這會兒知道怕了?方才推人時倒是英勇無懼得很。」

「英勇無懼」四字,在他唇齒之間輾轉反側,透著一絲諷意。

喬綰睫毛微顫,大哭過的情緒有些放空的輕鬆,還有疲憊。

她陡然不想再同他爭辯了,沉默良久,她低下雙眼,道:「當初在松竹館,攪了你原本計畫的好事,是我不對。」

慕遲雙眸微眯,似乎沒想到囂張驕縱慣了的喬綰竟會主動開口認錯,他皺了皺眉,盯著她沒有說話。

喬綰的目光自慕遲濕漉漉的衣袖掃過,落在他右手的虎口處,那裡那個「綰」字上多了一道傷疤,清晰可見。

她繼續道:「在你手上刻字,亦是我不對。」

慕遲的手下意識地觸了觸虎口處,白玉膏可以消掉這些疤的,他卻莫名地沒有消除,任由這個潦草粗鄙的字趴在自己的手上。

「長樂公主究竟想說什麼?」慕遲朝她探了探身子,探究地問。

喬綰抿了下唇角,抬頭看著他:「可我也為你尋來的雪菩提,為此一連吐了好幾口血。」

「更是一路不辭艱辛送你去楚州。」

慕遲想到般若寺上,她擁著初初服下雪菩提的他取暖的畫面,以及前往楚州的路上,她一路護他的經歷,容色稍霽,眼底的寒冰也融化了些許,他輕嗤一聲:「我的血,長樂公主也沒少……」喝。

他的最後一字沒能道完,喬綰打斷了他,聲音格外認真:「所以,你放我離開吧。」

提到離開時,她的眼底甚至還帶著几絲嚮往的光亮。

慕遲的長睫一頓,安靜地凝望著近在眼前的喬綰,看了許久,他本化開的眸子重新被濃稠的漆黑席捲,而後驀地低低笑出聲來,柔聲道:「原來是想離開啊。」

難怪方才那般好聲好氣地提到那些過往,難怪……

喬綰頓了下補充道:「你放心,我雖是皇室中人,可黎朝本就腐爛不堪,我對你發動宮變並無怨恨,更不會復仇。你便念在過往那些事的情面上,只當皇室死了一位無關痛癢的公主。」

「我定會去一個誰也不認識、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不讓人看出破綻,且日日為你焚香祈拜,保佑你長命百歲的。」

最後那番話是她胡謅的,她不祈拜他早日歸西便是最大的善了。

「無關痛癢的公主……」慕遲慢條斯理地複述著她的話,「誰也不識,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慕遲動了動蒼白的手指,倏地抬眼,目光自她細弱的脖頸一掃而過,眼底泛著有如實質的冷意,有一瞬間,他真的恨不得掐斷她吐出這番話的喉嚨。

良久,慕遲自喉嚨溢出一聲短促的陰柔古怪地笑,他好奇地歪頭反問:「去嶺山?」

畢竟,她和景闌曾是未婚夫妻;她在宮中義無反顧地護在景闌跟前;她在景闌走後可以哭得聲嘶力竭……

想去嶺山也沒什麼奇怪的。

喬綰一滯,垂下眸子:「且不說我不會去嶺山,慕遲,即便我真的去了又如何呢?」

她自嘲一笑:「我和景闌的好事,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嗎?」

慕遲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近乎透明,於狹窄的馬車內散著森森寒意,他如被戳中一般,笑意盡消:「所以呢?你還念著他想著他?」

喬綰看著他問出這些莫名的話:「前不久,他還是我的未婚夫。」

慕遲聽著她的回應,習慣地摩挲著右手虎口,沉默了許久,他才慢吞吞地開口:「你的,未婚夫。」

「你的」二字,加重了語氣。

他陡然想起曾經她也對他說過,他是她的。

那時,她剛剛在他的虎口刻下這個「綰」字。

慕遲抬手,目光幽沉地盯著她:「是以,你也在他身上刻了同樣的印記?」

喬綰的目光落在慕遲的虎口處。

從楚州回來大夢三天的那場夢中,她清楚地看見自己在他的手上刻下這個字時,他看著她的眼神不是故作的溫柔,而是毫不遮掩的殺意。

對她的殺意。

「嗯?」低柔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慕遲抬起的手蹭到她的臉頰。

冰涼的指尖方才碰到她的肌膚,便感覺到陣陣溫熱湧來。

喬綰飛快地避開他的手,看著他漆黑的雙眼,轉瞬「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剛哭過的眸子還紅腫著,被水霧洗過後比平時還要明亮,此刻一笑,更是帶著一股囂張的狠勁。

她刻意道:「他知疼痛,我捨不得。」

馬車內頃刻間一片死寂。

慕遲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動了下,唇角的笑也徹底凝滯,他沉沉地看著她,喉結滾動著,似在壓抑著什麼。

許久他厲聲道:「停馬。」

司禮匆忙勒緊了韁繩:「公子?」

卻沒等他轉眸,慕遲已推開車門大步走進雨中。

他的動作極快,快到雨霧都好似被隔絕在外,近不得他的周身,轉瞬消失在朦朧之間,不過片刻便已回到在陵京的府邸之中。

「公子。」侍衛詫異地看著渾身濕透的男子,恭聲道。

慕遲面無表情地徑自回了書房,下人小心地奉上熱茶,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慕遲仍立在房中,許久拿過杯盞,緊攥在手中。

茶杯應聲碎裂,鋒利的瓷片刺入他的掌心,血大滴大滴地冒了出來,滴在地面厚重的絨毯上,瞬間隱去蹤跡。

慕遲將瓷片自掌心拔出,再一次用力地在手臂上划下一道道深可入骨的血痕,划到後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臉頰全無血色。

可他仍沒有一絲一毫的知覺。

仍不知疼痛。

慕遲猛地將瓷片用力地砸到地上,碎片四裂迸濺。

他何曾想當一個不知疼痛的怪物?

慕遲氣喘吁吁地看著絨毯上那一灘深色的血跡。

怪物。

怪物。

便是所有人都這樣說,包括他自己。

可喬綰不行。

司禮將喬綰送回公主府,返回府邸時,剛準備去書房向慕遲彙報。

書房門霍地被人從裡面打開。

一道白影消失在司禮眼前。

*

公主府。

倚翠自打下雨,便焦灼地在寢殿門口走來走去地等著。

直到聽見馬蹄聲,她忙撐著傘迎出府去。

待看見渾身濕透的喬綰,倚翠急得眼眶都紅了,擔憂地撐著傘上前:「公主,您怎得淋成了這副模樣?」

她邊說著,邊扶著喬綰回了寢殿安生坐下,倒了一杯熱茶遞在她的手中,將早便熄滅的火爐重新點燃。

喬綰坐在桌旁看著倚翠忙碌著,手中捧著茶杯,神色怔忡。

倚翠抱來了乾淨衣裳:「公主,您先將身上的濕衣裳換下來。」

喬綰回過神來,對倚翠笑了下,將熱茶放在一旁,接過衣裳:「我自己換吧。」

倚翠還想說什麼,看著喬綰紅腫的眼眶,點點頭:「奴婢讓膳房熬一碗湯藥,再去備好熱水,省得您染了風寒。」

喬綰笑著頷首,走到屏風後,將濕衣褪下。

倚翠見狀,輕聲走了出去,卻在打開寢殿門的瞬間愣住,看著門外的人:「慕……」

來人卻未曾理會她,只疾步走進殿中。

殿門一開一合間,喬綰剛褪下中衣,便只覺身後一陣冷風。

「誰……」她方才開口,便已被一道白影抵在屏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