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打臉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打臉

慕遲也不知自己究竟何時昏睡過去的。

很久以前, 他便難以忍受夜晚入睡時周身有人,那會讓他心底瘋狂地躁動,坐立難安, 即便昏迷,也下意識地排斥每一個試圖接近他的人。

可昨夜,在荒涼的山洞裡, 他卻隨著擁著自己的那道溫熱緩緩睡去。

恍若又見到了那隻瑩白的手臂抱著她, 寬厚的外裳蓋在二人身上, 隔著單薄的小衣,他能觸碰到她光潔的肌膚。

無比嵌合的擁抱, 交纏的肢體……

像是一場桃色夢境。

慕遲猛地睜開眼,雙眸直直地看著頭頂嶙峋的山洞怪石,呼吸仍有些急促,良久,他方才察覺到什麼, 眉頭徐徐緊蹙,側眸看向肩頭的齒痕。

昨夜不是夢。

喬綰用體溫暖了他。

吃完素包,喬綰又給了慕遲一個水囊,看他吃完葯,方才繼續趕路。

慕遲不禁有些想笑。

錦衣玉食的人,自然是沒見過這些苦難的。

他從不是甚麼在意禮法綱常的人, 可於大黎而言, 有了肌膚之親須得結親。

慕遲微微抬眸,看著喬綰驟然失去血色的臉,而後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裡靠著一個老乞丐,看臉色已經死去一段時間了。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她顯然吃不慣這些粗糙的吃食,擰著眉咽得艱難,卻仍一口一口地往下咽著。

只是喬綰連馬車都未曾駕過,更遑論牛車。

可心中卻又忍不住興奮。

許是因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潮,不少地方的枯木已經被砍光了,炭比金貴仍求告無門。

慕遲心中陡然煩躁起來,低下頭吃了一口素包,神色幽沉。

慕遲要去的是楚州,大黎北面的一座城,須得一路北上。

也是在轉過鎮子的最後一戶人家時,出現了一位穿著青色麻布棉衣,裹著頭巾的女人,女人的臉頰消瘦,正看著她:「姑娘可要找客棧?」

所幸老牛還算溫順,喬綰邊趕路邊學,很快便上了手,揚著長鞭坐在篷子前,晃晃悠悠地前行。

鎮子里很是冷清,路面的積雪無人清掃,偶爾一兩個行人匆忙路過,戶戶家門緊閉著。

她相信慕遲定也是這般想,不定他連什麼是禮法綱常都不知呢。

若喬綰以此為由……

慕遲的血和他的人一樣很冷,對她而言有種奇異的力量,輕易將肺腑的悶燥壓了下去。

喬綰拉著老牛的韁繩,目光直直地看向一戶朱門旁的角落,那裡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身上的麻布衣裳補丁羅列,頭朝後倚著牆壁,雙眼緊閉著,面色僵青,神色安詳。

路過的人卻像是早已習慣,看也未看行色匆匆地離去。

越往北走,天便越發寒冷,便是地上的雪都比陵京要積得厚了許多。

整個平陽鎮的馬車都少得可憐, 今冬大寒,凍死了不少牲畜,能有一頭活著的牛被她買到已屬不易。

慕遲沒有意見。

她的天真蠻橫,是她尊貴的身份和滔天的富貴帶給她的。

凍死的牲畜隨處可見,不少飛鳥也都僵死在無人煙的雪地里。

可整個鎮子開張的店鋪少之又少,客棧更是不見蹤影,蕭瑟的像個死城。

當這一切繁華的表象掀開,露出糜爛的內里,給白添上一抹黑,他太期待看見這樣的畫面了。

慕遲不覺看向她的側頸,這一次沒有狐裘的遮擋,那個淺淡曖昧的紅痕格外明顯。

喬綰買來的牛車很是簡單,一頭瘦弱的老牛和拱形的篷子,勉強能夠遮風擋雨。

半點沒有提及昨夜的打算,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趕路的第三日傍晚,二人來到了一處名叫柳安鎮的鎮子。

慕遲靠在篷子里,看的最多的便是喬綰只以一條絲帶束起的長髮,迎著冷風微微揚起,髮絲彷彿都被陽光嵌了一圈金邊,偶爾揚聲嬌喝一聲「駕」。

且慕遲仍被通緝,官道無法走,只能走些邊緣土路,有牛車倒是方便了很多。

昨夜於她而言不過情急之下的舉動,莫說只是肌膚相近,便是真的發生什麼親密之事,她也不會太過在意。

喬綰從最初的不忍目睹,到後來的麻木,不過用了三日。

喬綰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為何無緣無故地生氣。

慕遲看著手裡已經冰冷的素包,復又看向對面的喬綰。

「天色不早了,我們先找個客棧。」喬綰收回落在老人身上的視線,聲音有些低啞。

而今身體里那股又冷又熱地折磨已經消失, 胸口的傷也已不再流血,前幾日一直眩暈的感覺也散去大半。

喬綰抓著韁繩的手一緊,老牛「哞」的叫了一聲,牛車搖晃了下。

「吃一些吧。」喬綰的聲音自山洞外傳來,她的臉色有些疲憊, 卻很是坦然, 將懷中的素包遞給慕遲,「倉河村的官兵已經走了, 我去找老癲拿了葯, 順便買了輛牛車。」

只是……喬綰想到自己咬慕遲的那一口。

喬綰點點頭,扯起一抹笑:「敢問大姐可知哪裡有?」

「鎮上的客棧都關了,倒是安平村上有家腳店,姑娘若是不嫌棄,今晚可以去那邊歇歇腳,」女人說著看了眼天,「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晚上只怕更冷。」

喬綰連老癲的房屋都住過了,腳店更無不可,一路坐在牛車上,人顛簸的腰背酸疼,索性跳下來牽著老牛和女人一塊前行。

女人的話帶著些本地的口音,看了眼車上的慕遲:「那位是姑娘的……」

喬綰頓了下,應道:「兄長。」

篷子內,慕遲抬眸朝她看來,眉頭輕蹙。

喬綰繼續解釋道:「我同兄長去楚州尋親,未曾想路途險峻,兄長從山上摔了下去。」

女人看了眼慕遲虛弱的臉色,微微鬆了口氣,笑應:「原來如此。」

慕遲的目光自女人身上一掃而過,再次落到喬綰身上。

兄長。

還真是……肌膚相親的兄長。

安平村離柳安鎮極近,不過一炷香的腳程便到了。

村子並不大,房屋格外簡陋,甚至不少已經露了頂。

「前段時日突然下大雪,把不少房屋的屋頂都壓塌了。」女人對喬綰解釋道,說著眼圈泛了紅,「村子裡的牲畜凍死了大半,不少人也凍死在那晚上了。」

「官府無人管嗎?」

「誰來管?這賣炭的大商戶和官家都勾結著,官家又和陵京那邊的世家走得近,誰敢管啊……」

喬綰聽著女人無奈的語氣,心裡驀地難過起來。

她從未想過,她口中極其喜愛的雪花,落在尋常百姓的頭上,卻成了砸下的一塊塊巨石。

二人又走了好一段路,喬綰看著前方仍舊破落的土屋,轉頭看向女人:「大姐,還要多久才到?」

女人愣了下,轉頭看著她,好一會兒低下眼,指了指前路:「就在那兒。」

喬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只看見一片荒蕪。

喬綰皺眉,驀地感覺肺腑被尖銳的物件抵了一下,繼而響起一聲凄厲的哀嚎聲,幾滴溫熱的「水珠」濺在了她的臉頰上。

喬綰茫然地伸手蹭了蹭「水珠」,指尖顫唞了下,她只看見滿手的血紅。

濃郁的血腥味頃刻席捲而來。

她猛地轉過身,方才還站在她身旁好好說話的女人,此刻已經倒在地上。

而她的右手手腕處,赫然多了一個血窟窿,染紅了一地的雪。

地上,是那個熟悉的十字箭矢。

「下次是腦袋。」牛車上,溫柔的嗓音傳來。

喬綰睜大雙眼看向慕遲:「你做……」

話卻在瞥見女人右手掉落的剪刀時戛然而止。

剪刀的手柄還纏著白色麻布,因著經常使用已經泛黃。

她看向地上的女人。

她方才想殺了她。

「為什麼?」喬綰迷茫地呢喃。

女人見事情敗落,抓著她的衣裙,全然不顧自己的手腕,趴在地上滿眼哀求,嗓音嘶啞:「小姐,您行行好吧,我們真的沒有燒的也沒有吃的了,我的女兒才五歲,我不能看著她被賣了,她才五歲啊……」

喬綰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難以克制地顫唞著。

她抬頭,不遠處的村民都在看著她,看著她身上的綢緞衣裳,看她腰間的錢袋,也看牛車上的慕遲。

他們不敢上前,卻在踟躕著,等待著她的反應。

「小姐,求您了……」女人仍在不斷地乞求著,地上的雪與血早已沾染一大片。

慕遲也在看著她,若是他,他不會留活口。

可……明明她此刻已經知曉了種種醜惡,他眼睜睜看著她的天真嬌蠻,隨著一路北上而蕩然無存。

然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陵京時那個穿著綢緞華服、拿著鑲玉金鞭耀武揚威的恣意少女。

他也在等她接下去如何做。

喬綰閉了閉眼。

她知道這些人在忌憚著慕遲。

她也知道,這些人心中在想什麼。

若是方才女人成功殺了她,他們會將她的銀錢分而搶之;

若是她動了惻隱之心,一隻手換銀錢,比一家人的命划算多了,哪怕她不給,這些人也會拚命上前。

可是,喬綰死死攥著錢袋。

她救不了這些人。

她也需要這些錢撐到楚州。

「小姐……」女人的聲音逐漸低弱。

喬綰死死抿著唇,下刻猛地將自己的裙擺抽了出來:「你方才意圖殺我,現下竟還好意思同我要銀錢?」

女人眼底的淚流了出來:「小姐,我把這條命賠給您……」

喬綰蹲在女人跟前,用著最為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姿態看著她:「你的yihua命不值錢,方才若非我兄長,此刻趴在地上哀求的人怕是我了吧。」

她邊說著,邊嫌棄地在女人的衣裳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跡,站起身走到牛車前,面無表情地牽著老牛朝前走。

女人趴在地上,死死地護住自己的手臂,再沒有開口。

村民們見狀紛紛後退開來,讓出了道路。

一直走出村子,喬綰坐上牛車,怔怔地拉緊韁繩,晃晃蕩盪地朝著前方行去。

慕遲看著她沉寂的身影,想到了什麼,不覺低笑了一聲。

他從來不介意白染上黑,不介意看見人間變成煉獄,甚至滿心期待。

可是,當喬綰借著蹭女人衣裳的工夫,將銀子扔進女人的衣襟時,他也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鬆一口氣。

「你早便知道方才那女人準備殺我?」喬綰陡然開口問道。

女人的剪刀抵著她胸口的瞬間,慕遲便動了手,只能證明他早便知道女人的打算。

慕遲看著她,良久才嗤笑一聲:「愚善。」

喬綰攥著韁繩的手一緊,轉頭看著他:「最起碼她和她的女兒不用分開了。」

「你救得了她,救得了所有人嗎?」慕遲像是存心戳破她所有的美好幻想,「你連那幾個村民都救不了,甚至那些人隨時會為了錢殺了你。」

「並非所有人都是惡人,老癲不是,」喬綰抿著唇反駁,「還有前幾日平陽鎮的那個小孩……」

慕遲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勾起一抹惡劣的笑,眼尾昳麗,嗓音溫柔:「你以為,那夜你的行蹤,是何人告發的?」

「不是……」喬綰下意識地反駁,下瞬想到了什麼,臉上血色驟然消散。

見過她和慕遲的,只有平陽鎮她曾給過幾個素包的小男孩,以及倉河村的三兩村民和老癲。

通緝令是新張貼的,老癲始終未曾出過那間土屋,倉河村距平陽鎮半日的行程,見過她和慕遲的村民,根本不可能看見那紙通緝令。

只有那個小男孩。

他看見了她,也看見了慕遲,甚至離開的方向,便是通緝令張貼的方向。

懸賞千兩黃金。

和兩個陌生人相比,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喬綰心中陡然升起一陣疲憊,她轉過頭安靜地驅趕牛車,再不言語。

不知行了多久,許是上天終於大發慈悲,在前方的又一處村落里真的有一家腳店。

喬綰牽著牛車進入腳店前,再次轉頭看向篷子內的慕遲,他的眉眼隱在昏暗中。

「若你成了皇帝,你會不會讓這些人連柴都燒不上?」她問。

慕遲看了她許久,低低笑了一聲:「公主折煞我了。」

垂下的眸子,卻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喜歡混亂,這些人,與他何干?

*

村中的腳店簡陋,卻也有上下兩層,一層堂食,二層住宿。

說是堂食,有的也不過只是素麵罷了,價格昂貴得緊。

慕遲靠在床榻,看著桌上掌柜的送來的素麵,一動未動。

不知多久,窗外傳來幾聲鳥叫聲,在蕭瑟寒冷的夜裡顯得格外凄厲。

慕遲面色平靜地走到窗前,看著飛鴿飛過夜空,他輕點腳尖,人已飛快飛了出去,再回來手中拿著方才的飛鴿。

慕遲取下綁在它腿上的信筒。

司禮的筆跡:

楚州木府。

慕遲平靜地將信撕毀,看來司禮返回雁鳴山後沒尋到他的蹤跡,便去楚州木府等著他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轉而看向一旁正瞪著滴溜溜的眼珠看著他的信鴿。

慕遲忍不住皺眉,總覺得這信鴿的眼珠,像極了隔壁的喬綰。

「姑娘,姑娘?」門外陡然傳來掌柜高聲呼喊的聲音。

慕遲回過神來,回了封信放走了信鴿,細聽著隔壁的動靜,始終沒有人開門。

他頓了下,起身打開房門。

掌柜的手中端著一碗素麵循聲看來,滿臉歉意:「吵醒公子了?只是這位姑娘方才叫了兩碗素麵,一碗給公子送去了,姑娘這碗都快涼了還沒人應,要不公子……」

慕遲看了眼喬綰緊閉的房門,良久頷首:「給我吧。」

喬綰回到房中便倒在了床上,前幾日在山洞過夜都未曾病過的身子,不知為何此刻格外無力。

頭昏昏沉沉的,眼前也忽明忽暗,像是有無數巨石壓在她身上一般,格外疲憊。

她做了噩夢。

她夢見了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夢見那個小男孩方才還紅著臉羞赧地看著她,轉瞬便如換了一個人,陰森地掐著她的脖頸。

也夢見了那個女人懷中抱著一個五歲的女孩,手腕上的血窟窿在不斷地滴著血:「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最後,她夢見那些村民們凍死在那片蕭瑟的冬里。

「喬綰。」有人在耳邊沉聲喚她。

喬綰像是得救般深吸一口氣,猛地睜開雙眼,眼前一陣眩暈,肺腑的悶熱和額頭的滾燙交相折磨著她的意識。

床榻前,站著一道熟悉的頎長身影,與曾經夢裡掐著她的脖頸的人影交疊在一起。

搖搖晃晃的有了重影。

而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發熱了。

喬綰看向那道人影的方向:「錢袋子里還剩些銀兩,你拿走一半自己趕著牛車走吧。不能送你了。」

說到此,她停了幾息,似還要說什麼,卻最終只說了句:「別死。」便疲憊地閉上眼,等著這陣頭痛過去。

慕遲仍站在床榻前。

的確,現在的喬綰帶著也是個累贅,更何況,他的傷已經好了許多,用不著她了。

他親口說的,若他是她,絕不會管她死活。

慕遲神色冷靜地轉身,並未拿她的錢袋,只徑自朝門口走去。

房門開了又關,屋內恢複了死寂。

喬綰緊緊抿著唇,一聲不吭。

也許病體虛弱,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曾愛慕的那個溫柔慕遲。

又是一陣眩暈襲來,喬綰皺緊眉頭,意識逐漸游移。

她想,明日雇個人,將她的令牌交給最近的縣衙,喬恆的人馬大抵會很快找過來吧……

畢竟,又快十五了。

可下瞬,房門再次被人大力地撞開。

喬綰只朦朧間聽見了些動靜,懶得睜眼察看。

不知多久,一滴冰涼的、帶著血腥味的水珠滴在她的唇角,潤澤著她乾涸的唇。

喬綰下意識地舔舐一下,竟意外地讓自己舒服了一些,她不由伸手將那東西抓了過來,湊到自己唇邊用力地吮ī了一口。

耳畔,夾雜著不甘與怒火的聲音,在唇齒之間百轉千回地混雜成了詭異的溫柔:

「回去了也不過當個葯人。」

「你可以暫且留下,但別再奢望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