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解藥

正文卷

第十二章 、解藥

般若寺位於陵京城外,距離並不遠,只是因中間隔著一座青雲山,要想前往寺中須得繞路而行,平白多了一段路程。

尤其如今天寒,趕路更為艱難。

喬綰一行人到般若寺時,已是後半夜了。

守寺的護衛早已得到消息,備好了寮房候著來人,又將人護送至房中方才離去。

一路上喬綰在馬車內昏昏沉沉地睡著,待到她清醒過來時,早已被安頓在寮房中,一個穿著黎色百衲衣、鬍鬚花白的老僧人正端坐在床榻旁,為她診著脈。

喬綰皺了皺眉,全身仍沒有半點力氣,肺腑悶悶的痛。

倒是胸口那股又熱又冷的感覺消失了,只剩下熟悉的燥熱,卻比以往更加難熬,似乎連呼吸都格外困難。

「公主醒了。」僧人平和道,看見喬綰眼中的困惑,「老衲法號空凈。」

喬綰瞭然,看來已經到了般若寺了。

「老衲已著人去準備藥引,還請公主等候片刻。」號完了脈,空凈站起身,對她合掌俯首。

空凈的神色驚變微變,他深知聖上必不會讓長樂公主出事,忙轉身對守在外間的小和尚道:「慧空,去取雪菩提來。」

她賭對了。

她對喬恆,還真是重要。重要到一個月都不能耽擱。

這場賭局,贏的人只會是他。

空凈凝眉,聖上派來的隨行侍衛方才私下傳了口諭,雪菩提金貴,迫不得已時再用。

空凈笑著解釋:「公主體虛,聖上既將公主送至般若寺,必是想用雪菩提養公主的身子。只是雪菩提雖是大補之物,卻極為性寒,若直接服下,恐會積於肺腑,傷害己身。須得先服下中和的藥引,一個時辰後方能再服用雪菩提。」

她其實說錯了。

然而她那時說話的模樣,很耀眼,像是將他的一切齟齬照得一清二楚,令人想要將其毀了。

喬綰這一次再未多說什麼,只虛弱地點點頭,不耐煩道:「你們先出去吧。」

「公主!」倚翠驚呼。

慕遲雙眸半眯,同樣看向空凈。

空凈接過盒子,看向喬綰:「公主安生休息,雪菩提就在這裡,只是此藥性寒,一直養在寒冰里,而今取出,須得兩個時辰內服下,否則藥性散去,恐不能醫好公主。」

「怎麼?本公主說的話都不管用了?」喬綰見他為難,一橫眉,煞白的臉色越發死氣沉沉,「父皇要我前來養病,你們卻要存心害我,若是父皇知曉,你們如何擔待得起?」

慕遲不經意地掃了眼那盞剔透的琉璃盒子,眸光微閃。

喬綰:「既已備好,那便拿來吧。」

慕遲正站在那裡,雪白的狐裘襯的他眉目清冷驚艷,面色平靜無波無瀾。

他同樣在看著她,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徐徐扯出一抹淺笑。

她的這番話說得太急太快,以至於說完後再難克制地咳嗽起來。

喬綰循著聲音轉眸看過去,正迎上倚翠滿是擔心的目光,她扯了下唇角,又朝倚翠身後不遠處看去。

空凈愣了下:「聖上要鄙寺護公主康健,老衲必……」

小和尚應了一聲,轉身跑了出去。

而今被長樂公主這般草率地索要……

她的聲音因著生病及嘔血的緣故,有些嘶啞。

喬綰點點頭,徑自問道:「那雪菩提呢?」

倚翠忙上前替喬綰順著胸口:「公主,御醫說您不能激動……」

喬綰轉回視線,看向空凈:「藥引?」

慕遲似也未曾想到她會突然嘔血,微怔了下,目光落在地面那攤暗紅的血跡上。

空凈又道:「這藥引初時飲下肺腑可能會有些灼熱,並無大礙。」

喬綰瞭然地頷首。

「那你便在這兒看著,」喬綰冷哼一聲,吃力地抬手扯了扯外裳,「看本公主更衣拭體好了!」

慕遲聽著她這番大膽出格的話,抬頭看去,卻見喬綰身上的衣襟散亂了些,隱隱露出鎖骨下瑩白的肌膚。

他不會輸,雪菩提不是治他不痛之症的葯。

她的話還未說完,喬綰的咳嗽驀地停下,就在眾人以為她無恙時,她陡然探身嘔出一口血來,人像是被驟然抽去了生機。

未曾想這雪菩提竟會這般麻煩。

慕遲眸光微沉,眉頭輕蹙。

昨夜,她耀武揚威地說「你馬上就要輸了」的樣子再次湧現出來。

再回來時,小和尚手中多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盒子,盒子幽幽散著冰冷的霧氣。

空凈怔了下:「自然已經為公主備好,只是……」

可在她移開目光的瞬間,他唇角的淺笑也頃刻消失,反而眉頭微蹙。

「公主?」一旁傳來倚翠的低喚。

空凈大驚失色,匆忙非禮勿視地轉過身,踟躕片刻,將琉璃盒子放在一旁:「公主好生休息,這會兒藥引應當快熬好了。」

想了想,長樂公主的脈象不假,雪菩提也算是對症下藥,自己著實沒有待在此處的必要,索性將琉璃盒子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起身離去。

倚翠則看著喬綰蒼白的臉色,心中跟著焦急,唯恐旁人的手腳慢了,忙也道:「我去幫公主將藥引端來。」

轉眼間廂房內只剩慕遲,他仍站在原處,眉頭緊蹙,他知她方才扯開衣襟是想趕走空凈。

只是她的動作很拙劣,也很刺眼。

床榻上,喬綰看著緊閉的房門,許是方才嘔出那口血的緣故,胸口的悶痛減弱了些許。

她「噗」地笑了一聲:「什麼大師,佛家不都說什麼色即是空嗎?」

說著,她吃力地坐起身,拿過一旁的琉璃盒子。

一股寒意瞬間沿著她的手掌湧入,卻格外舒適,盒子內散發著雪蓮花的幽幽寒香,吸入肺腑,原本的那股燥熱也淡了許多。

就像……慕遲身上的溫度與香氣。

難怪喬恆從未有過胸口燥熱不安的時候,難怪他每隔一段時日便要來此處。

原來是雪菩提的功勞,它能壓制住體內的那股燥熱。

「原來這就是雪菩提啊……」喬綰低聲呢喃。

慕遲看向她,良久緩步走上前。

喬綰抬眸看向他,一挑眉:「如何?我就說我贏……」

慕遲的動作打斷了她餘下的話。

他伸手緩緩將她的衣襟整理好,擋住了露出的肌膚。

喬綰疑惑地眨了眨眼,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襟,繼而像是看透他一般,得意洋洋地笑:「慕遲,你不高興了?」

慕遲的眼底似有不解,而後垂頭看去,動作一僵,下瞬猛地將手收了回來,臉色也變得陰沉。

他方才在做什麼?

喬綰將閑雜人等打發了,他高興還來不及,豈會在意她如何大膽孟浪的舉動?

看著她唇角刺眼的笑,慕遲的眼底越發幽沉,像是被她玩弄了一般。

下瞬,慕遲微微俯身,手溫柔落在她的發間。

喬綰的笑僵住了。

「的確不高興,」慕遲垂眸,看著地上那灘血跡,嗓音溫柔:「公主不是答應過我,你會無恙的嗎?」尾音像是帶著絲絲自責。

喬綰的瞳仁一顫,臉頰與耳垂變得滾燙,心口劇烈跳動著:「我,我現在也無事。」

慕遲看著她耳朵與臉頰染上的胭脂色,眯眼諷笑一聲,心中頃刻好受了許多。

果然,這樣才對。

是他在掌控著她。

喬綰感受著慕遲的手在自己的發間不斷穿梭,髮絲被隨意地把玩著,臉頰越發燙人,抿緊了唇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慕遲的神情與溫柔的動作截然不同,他逐漸面無表情,目光落在喬綰的眉眼上。

他能看出她其實並不像她表現出的那般恣意輕鬆。

相反,她應該很難受,即便臉頰羞紅,卻依舊蓋不住虛弱的煞白唇色,說話間總是不經意地痛得蹙眉,額頭儘是冷汗,姿容狼狽。

他不知痛是什麼滋味,但想到過往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的哀嚎,應當是極痛苦的。

可她卻好像半點不覺得痛苦。

甚至還敢做出這般驕縱蠻橫的姿態,像只虛張聲勢的紙老虎。

為什麼?

只是為了治好他的不痛之症,得到他不值一提的所謂「愛慕」嗎?

「倚翠怎麼還不來……」終是喬綰受不了發間穿行的手指,咳嗽一聲問道。

話音剛落,寮房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慕遲的手一頓,徐徐收了回去,喬綰鬆了一口氣。

倚翠手中端著紫檀色的膳盤走了進來,膳盤上放著一碗葯,還有一碟晶瑩剔透的蜜餞。

走得近了,喬綰才看清那碗湯藥黑乎乎的,仍在冒著熱氣,遠遠便嗅到一股濃郁的苦澀藥味。

「公主,」倚翠將膳盤放在矮几上,「奴婢嗅著這藥引極苦,便找這裡的師傅要了一碟蜜餞來。」

倚翠只知這件事是公主故意而為之,卻不知是為了慕遲。

眼下也只當是公主在吃藥,而公主一向懼苦。

喬綰笑了笑,任由倚翠將她扶坐起來,才道:「這裡有慕遲就好了,一路上你都未曾闔眼,先回去歇著吧。」

倚翠看了一眼慕遲,輕輕地點了點頭,轉身悄聲離去。

待到門外空寂無聲,喬綰才慢悠悠地看了眼矮几上的湯藥,癟癟嘴:「看起來就很苦,」說著慶幸道,「幸好不是我喝。」

慕遲看向她。

「快喝啊!」喬綰催促,「再不喝一會兒有人進來了。」

慕遲收回視線,望向那一碗湯藥,良久拿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放下藥碗的瞬間,一枚蜜餞湊到他唇邊。

慕遲眉頭緊鎖,心中翻湧起一陣排斥。

喬綰正拿著一枚蜜餞遞在他嘴角,眼中帶著幾分不可思議:「你不覺苦?」

慕遲微抿唇,從小到大,吃藥或是被喂毒,比這更難吃的都有過,倒是沒人覺得他會怕苦。

「張嘴。」喬綰「命令」道。

慕遲沉沉地看著她,許久微微啟唇。

喬綰將蜜餞塞到他口中,不忘問一句:「甜嗎?」

慕遲沒有應聲,只強忍著反感咀嚼著蜜餞,肺腑似也被這股甜膩裹挾住了。

他還是個孩子時,太傅曾給他帶過一塊蜜餞。

那是他七年里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可當那些見風使舵的太監們將蜜餞扔到地上,還大笑著叫囂讓他吃時,他便極為厭惡了。

即便那些太監早已經死了。

「慕遲?」喬綰喚他。

慕遲看向她。

喬綰突然笑了一下,將手中的琉璃盒子塞到他的手中:「給你。」

慕遲低頭,期盼許久的解藥如此輕易地便得到了。

而眼前的喬綰卻還以為這是在治他的不痛之症,以為他會愛慕她。

太可笑了。

可慕遲這一次沒有笑,只是抓著琉璃盒子,看著她,許久突然道:「為何?」

「嗯?」喬綰不解。

「為何要這般做?」慕遲再次問,目露迷茫。

她分明也需要雪菩提,不是嗎?

若他是她,即便他不用,也絕不會給旁人,畢竟,旁人的死活與她何干?

喬綰眨了下眼,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揚眉一笑,目光落在他右手的虎口處。

當初她刻下的那個「綰」字,還在,只是有些模糊。

「你是本公主的人啊,再說,」喬綰笑,「你以為我白白給你雪菩提?」

「還有半月便是新正,你須得陪我一起。」

「不對,應當是在本公主厭煩你前的每一年新正,你都得哄本公主開心。」

大黎的新正,是一年最為隆重的節日。

民間張燈結綵,皇宮焰火漫天,孩童又添新歲,大人喜迎財神。

慕遲看著她飛揚的神采及眼中的期待,沒有應聲。

「你聽見沒有?」喬綰皺眉問他。

慕遲沉默片刻:「好啊。」

喬綰滿意了,人也逐漸疲憊。

慕遲並未過多停留,轉身出了寮房。

院外的守衛輕蔑地看著他從公主房中出來,冷哼一聲將他帶去了隔壁寮房中。

慕遲對守衛的不屑全不在意,只安靜回了房間。

房門關上,他沉默了幾息,自袖口將冰冷的琉璃盒子拿出,放在桌上,安靜地看著。

良久,他不輕不重地嗤笑了聲。

還真是蠢。

他都已拿到了雪菩提,她才提了要求。

他隨口應下後再反悔,她又能如何?

門外響起一陣細微的短兵相接的聲音,繼而有人低低地悶哼一聲,再無聲息。

司禮穿著方才那位守衛的盔甲,悄然走了進來:「公子,咱們的人已出了錦城,囤於陵京北城門外三十里處。」

慕遲低應一聲。

司禮望見桌上的散著寒霧的琉璃盒子,遲疑道:「這裡面放著的是……雪菩提?」

「嗯。」慕遲聲音依舊冷淡。

司禮欣喜:「恭喜公子,公子終於能離開了。」

這段時日,他將公子對長樂公主的嫌厭與反感看在眼中,看著公子對其虛與委蛇,自己也跟著提心弔膽起來,如今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慕遲聞言微怔。

因著雪菩提,他強忍嫌厭與她溫柔相對,不得不忍著她的刁蠻假意周旋,還有虎口這個屈辱的「綰」字。

如今終於快解脫了。

吃下雪菩提,一切就都結束了。

「公子?」司禮小心喚他。

他本以為公子會喜悅,可卻在公子的看中看到了迷惘。

慕遲轉眸看向他,迎上他不解的目光,陡然笑了起來。

「是啊,終於能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