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面具

正文卷

第十章 、面具

喬綰自綉坊折返回去時,街角已不見了慕遲的身影。

只有一旁幾根糖葫蘆七零八落地被人扔在那兒,糖衣上沾滿了泥土枯葉。

喬綰怔了怔,一種詭異的情緒翻湧上來,好像上……慕遲並不喜歡糖葫蘆。

她下意識地轉頭尋找,便看見不遠處的兩道人影。

慕遲正站在那兒,一襲白色錦裘在枯敗暗沉的冬日裡散發著光霧,漂亮乾淨的眉眼滿是溫柔,唇角噙著一抹淡笑。

而他面前站著一位陌生女子,女子穿著天水碧色的如意褶裙,眉眼柔和淡雅,臉頰泛著淺粉色,聲音也柔情萬分:「方才無意衝撞了公子,還請公子見諒。」

她方才只在街市同人笑鬧了下,不知為何方才還無人的街角,哪知一轉身便多了道人影,且……還是這般俊美的公子。

「姑娘客氣。」慕遲同樣柔聲回應。

女子停了幾息,到底不知該說什麼,只低著頭飛快地小步離去,耳垂都沾染了胭脂色。

一遍又一遍。

「公主。」慕遲的聲音在面具後透著幾分沉悶。

第二日的天果真更陰沉了。

冬日天色暗得早,二人再未多待便回了公主府。

喬綰「嗯」了一聲,心中仍酸溜溜的:「那些糖葫蘆怎麼回事?」

慕遲晾了一會兒,開門時唇角已添了一抹笑:「倚翠姑娘。」

揮退下人,慕遲冷眼站在原地好一會兒,直到嗅到身上的些許梅香才回神。

慕遲得了自由回到暖閣便喚人打來水,他回得匆忙,下人還未來得及燒,只有冷水。

一大早慕遲便聽見門外傳來幾聲恭敬的「公主」,緊接著喬綰便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下人手中還抬著一架漢箏。

另一邊,喬綰看著奼紫嫣紅的油紙傘,心中仍氣惱著,便是那掌柜的殷切講述那些紙傘背後或浪漫或有趣兒的故事,她都沒興趣聽了。

話落,她輕哼一聲,便率先轉身朝前方賣油紙傘的鋪子走去。

看了好一會兒,喬綰本打算繼續一人往前走,卻陡然想起什麼,停在原地。

倚翠對慕遲福了下`身子,命人將火盆添置好,又頷首示意了下方才輕步離去。

周圍不少人看向他,有知曉他原先身份的,正與人喋喋不休地議論著,眼神異樣而惡意。

未曾想,晴朗了一整日的天,在傍晚時分倒陰沉了下來。

想到這點,喬綰心中懊惱,匆忙轉頭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沒等走幾步路,便再次停下了。

慕遲眸光微頓,繼而垂下視線,眼底帶著些許嘲謔,惋惜道:「方才公主離開時,被人撞了下,我未曾拿好。」

慕遲淡笑著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漸失了溫度,染上一層陰翳。

屋內因著多了個火盆的緣故,更熱了,慕遲心中也越發煩躁,索性起身開了窗子,寒風瞬間灌了進來,卻讓他陡然清醒了許多。

且他生得好看又不是他的錯,她當初不也只想要最好看的人才為他贖身的嗎?

更何況,她後日便要入宮見喬恆了,之後不知有多久不能像今日這般和慕遲笑鬧共處。

慕遲也不介意,將手浸在刺骨的冰水中,細緻地洗著今日被喬綰牽過的手。

一處賣面具的攤位前,慕遲一手將幾枚銅板遞給攤販,另一手則拿著一面青面獠牙的面具。

房門再次被人輕敲了兩下,那名叫倚翠的侍女在門外道:「慕公子,今夜怕是要降溫,公主說您體寒,公主要奴婢給您添個火盆。」

他是真的被關過,整整十四年。

可換了五盆冷水,慕遲始終覺得那股溫熱又膩人的觸感始終似有若無地纏繞著他的掌心。

天也冷了許多。

喬綰呼吸微滯,心口處有什麼劇烈地跳動著,還帶著幾分愉悅,像是當初第一次看見焰火盛放時的心情。

他卻好像聽不見那些風言風語,只神情冷淡地拿著面具轉過身,在看見喬綰時停下腳步,隨後,他對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拿起醜陋的面具戴在了臉上。

那個真實的夢境里,慕遲小小年紀便被關在地牢之中,聽見她說要將他關在公主府必然會傷心。

喬綰想到方才那名女子所說的話,瞭然,心中那股詭異的情緒也消散了,她下意識地朝女子離開的方向看了去,未曾想那女子也正朝這邊看,神色羞赧,雙眸含波,迎上喬綰的視線,便如受驚的小鹿一般飛快地轉過頭去。

慕遲任由她拉著自己往回走,有面具擋著,也懶得再維持溫柔深情的做派,只目光諷刺地掃過她通紅的耳尖。

喬綰眯了眯雙眸,默默地走上前去。

慕遲彎了彎唇角,笑:「公主這是?」

上品紫檀木,極好的絲弦,漢箏一看便價值不菲。

喬綰眨了眨眼,看了眼女子窈窕的背影,又看向身側慕遲那張格外招人的臉,瞬間一惱:「本公主就該將你關在公主府里,以後永遠都別出來了。」

喬綰身上的味道。

慕遲凝眉,信手褪去外袍,換上一件松垮的白衣,便要去小榻休息。

這一晚,慕遲直到深夜才將窗子關上。

喬綰想到慕遲身體冰寒,倒再沒困著他便放了人。

喬綰回過神,咳嗽一聲默默走上前,拉起慕遲的手便要離開,臨走前不忘扭頭瞪一圈正圍觀的人。

慕遲回眸望向她,旋即笑著頷首:「公主。」

喬綰眉眼飛揚:「你教我彈箏啊!」

她昨夜便這樣想了,只是二人都逛累了,只得作罷。

慕遲垂著眼看著她,眸中流波瀲灧:「公主怎麼會突然想學箏?」

喬綰被他盯得臉頰一熱,低咳一聲才說:「想學就學了,哪兒需要什麼理由,」說到這裡,她故作強硬,「你就說你教不教吧!」

慕遲笑了一聲,語氣添了無奈:「自然要教。」

喬綰的睫毛顫了顫,心中因著他的語氣,像是打翻了蜜罐一般。

「公主想學什麼?」慕遲問。

喬綰立即道:「霜山曉。」

那日他在松竹館彈奏的曲子。

慕遲唇角噙著的笑意收斂了些許,眸色微冷。

這幾日本有些平淡的心思,又一次起了絲煩厭。

霜山曉和雲裳吟是龍鳳雙曲。

前者的曲譜在大齊皇室手中。

李慕玄曾學了三個月,都未曾將霜山曉完整地彈奏下來。

他僅用了三日,將曲譜背熟於心。

他在松竹館彈奏這首曲子,是為了吸引到喬青霓的目光,卻不想被喬綰橫插一腳。

偏偏她沒有半點覺悟,如今竟還要學那首本就不屬於她的曲子。

「慕遲?」喬綰疑惑地喚他。

「公主不適合那首曲子。」慕遲回絕道,語氣略顯冷硬,隨後反應過來,溫聲一笑,「霜山曉曲譜複雜,且我右手恐有不便,公主不妨先學些簡單的曲子。」

喬綰本就是為了和他相處,彈什麼曲子無妨,也未曾在意,只看了眼他右手指尖的灼傷,點點頭笑道:「好啊。」

慕遲教她彈的是虞美人,曲子並不難,喬綰本就在國子監學過箏,彈奏幾遍便能磕磕絆絆地彈出來了。

慕遲便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明明是略帶憂傷的曲子,她彈出來卻總透著絲雀躍與張揚。

就像她這個人。

慕遲微微垂眸。

他隱約能猜到她這幾日突然纏著自己的意思,若是真能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得到雪菩提,他不介意陪她做一場戲。

當然,他也不會給她其他選擇。

二人這一整日都未曾出暖閣,午膳也是在房中用的。

一直到傍晚,孫公公果真帶來了喬恆的口諭,無非就是說「聖上憂心長樂公主,宣長樂公主明日申時入宮」。

喬綰接了口諭,差人送走孫連海後,再未彈琴,只是坐在慕遲身邊,人有些獃獃的。

慕遲也安安靜靜,不發一言。

良久,她看向慕遲:「慕遲,我請陵京名醫給你探脈那兩日,並不是全無所獲的。」

慕遲神色微詫:「公主這是何意?」

喬綰抿了抿唇:「大夫說,雪菩提也許能治好你的不痛之症。」

慕遲疑惑地反問:「雪菩提?」

「嗯,」喬綰點點頭,「明日申時我會入宮,酉時我會命馬夫接你到宮門外等著,若是順利,我們便直接去拿雪菩提。」

慕遲「驚喜」,轉瞬卻又看向她,目光含著幾分關切:「公主會無恙吧?」

喬綰眨眨眼,繼而笑了起來:「當然。」

「那就好。」慕遲垂眸,淺笑。

喬綰臉頰一熱,只覺胸口更燙了,忙站起身:「好了,我先回了。」

說著,不等慕遲回應,便頭也不回地朝寢殿而去。

倚翠正候在寢殿門口處,見到喬綰忙迎上來:「公主。」

「葯準備好了?」喬綰還未走進寢殿便問道。

「備好了,」倚翠遲疑了下,滿眼憂色,「公主當真要這般做?」

「自然。」喬綰走到桌前,果然看見一個不起眼的青瓷瓶。

她將瓷瓶攏入袖中,獃獃地看著晃動的燭火,神情不復方才的恣意,反而顯得懨懨。

這瓷瓶中的葯,是她五年前為了緩解胸口的燥熱,私下去坊間拿的方子。

未曾想根本緩解不了燥熱,甚至只吃了一小丸,便惹得她輾轉反側地難受一晚,第二日嘔出一口血才勉強好受些。

為免公主府的下人因她遭殃,喬綰只尋了個走方郎中,郎中探不出補藥是哪些藥材,但探出了她拿來緩解燥熱的方子,與喬恆給她吃下的「補藥」相剋相衝,烈性十足。

也是在那時她才知,對她極為寵愛的父皇,每一次入宮時給她的「補藥」,並沒有那麼「補」。

這一次,不只是為了慕遲。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對喬恆,究竟有多重要。

「公主,明日還要入宮,先歇息吧。」倚翠輕聲道。

喬綰回過神來,笑著應了聲「好」。

*

暖閣。

司禮身形迅速地閃身進入房中,看著正背對著他、隻身站在窗前的慕遲:「公子。」

慕遲微微側首,語氣淡到沒有絲毫情緒:「如何?」

司禮忙應:「屬下一直在醫館附近守著,如公子所猜測的,那位叫倚翠的侍女果真去醫館拿過葯。」

慕遲「嗯」了一聲,聲音像是自鼻隧發出一般,帶著絲無關痛癢的冷漠。

她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咬了鉤了。

那麼現在要做的,便是等雪菩提送上門。

之後,喬綰也再無用,他只需將景闌的事戳破便好。

可下瞬,慕遲手指動了動,他凝眉,莫名覺得昨日她拉著自己手的那股溫膩還存在著。

司禮站在慕遲身後,即便跟在公子身邊已有數年,他還是看不透公子究竟在想什麼。

「司禮,你瞧。」不知多久,慕遲突然開口。

司禮回神,也不知公子要他瞧什麼,只能硬著頭皮循著他的視線朝外看了一眼,卻只看見冬日裡早早暗下來的天色里,寢殿處還亮著燭台。

長樂公主的寢殿。

司禮微頓,這似乎是第一次,公子提及長樂公主時,語氣中沒有厭煩與嘲諷。

「公子?」

慕遲安靜了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歡愉的事,低低地笑出聲來:「她果真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