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正文卷

「啪」的響亮一聲,阿玄揮出那隻未受禁錮的手, 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打在了庚敖的一側面頰之上。

庚敖徹底懵了。

等反應了過來, 他自喉間發出一聲可怕的低低的怒吼, 這表示他正處在極度的憤慨之中:「你竟敢打我?」

他不再只是壓住她的雙腿, 這次整個人朝她撲了過去, 連同她上半身和兩隻手腕, 一道牢牢地釘在了床上。

阿玄在他身下,猶如一條砧板上被大刀壓住的魚般徒勞掙扎, 方才積聚出來的身體里的力氣隨了她的掙扎迅速流失, 很快, 渾身變得沒了半分力氣。

她停止了掙扎,切齒:「我真是後悔,那日竟會上你的當!你既殺他, 何不連我一道殺了?否則餘生只要我再有機會投藥, 我所投的,便絕不可能叫你只是再睡上兩個時辰!」

庚敖呼吸漸漸變得粗重。

「那個人, 他對你竟如此重要?他死了,你就不願獨活?」

阿玄眼眶泛紅,怒目以對。

庚敖盯著她,慢慢地放鬆了對她的壓制, 忽然一個翻身, 從她身上滾了下去, 仰面躺在她的側旁, 沉默了下去。

昏暗的夜色里,只聞阿玄短促而紊亂的呼吸之聲。

半晌,他忽道:「雄才卓識,虛懷納諫,任人以賢……」

他頓了一頓,輕笑一聲,笑聲中似是包含了幾分苦澀和自嘲。

「這當是你對野利氏親口所言的吧?既如此,我自問於你也不算薄待,你為何對我虛以為蛇、費盡心機也要離開?」

阿玄冷冷道:「那些不過是我當日為勸服野利氏,信口胡扯罷了!」

庚敖再次陷入了沉默,忽然翻身下榻,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阿玄怔怔地望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原本繃著的身體慢慢地軟下,閉目,將臉埋在枕中,久久一動不動。

……

三更已過,北城門的方向,漸漸來了兩騎,當先那人身裹黑色披風,看不清容貌,身後一人狀似隨扈,縱馬來到城門之下。

國都入夜便施行宵禁,兩騎漸漸行來,發出的馬蹄敲打路礎之聲,於這深夜聽來分外入耳。

城門令上前,接過那隨扈遞出的啟節,見竟是代表國君使者的玉節,一驚,抬眼細看,認出竟是太宦茅公,何敢再問,歸節後立刻命打開城門。

兩騎飛縱而出,朝著丘陽之北的熊耳山疾馳而去,約一個時辰後,抵達山腳,那男子下馬,抬眼眺望一眼半山方向,隨即朝築於半山的一處房舍行去。

月懸中空,男子沿著石道疾步上山,待行至房舍之前,門戶早已緊閉,他叩門,清晰聲音傳入院中。

片刻後,門內傳出一陣輕快腳步之聲,門「吱呀」一聲打開,站了一個十五六歲的黃衫少女,貌秀麗甜潤,一邊揉著惺忪睡眼,一邊問:「何人夜半至此,擾人清眠……」

那男子摘下披風。

少女一怔。

「敖?」她語調有些驚訝。

少女年紀分明比庚敖要小上許多,張嘴卻直接呼他名字。

「小姑,叔祖可睡了?」

庚敖朝內庭看了一眼,問。

原來這少女名玉璣,乃庚敖的季叔祖所生的幼|女,季叔祖於十年前戰死,庚敖的次叔祖武伯,便是此間主人,無子無女,收養了這個侄女,這幾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一直居於此處。

武伯則是庚敖父親文公的叔父,庚敖叔祖。

庚敖祖父平公臨終之前,知武伯有乾坤定奪之能,托他輔佐文公。武伯不負王兄之望,嘔心輔文公四十年,令穆國國力大增。文公薨,當時穆國公族裡有公子慶、公子服虞等野心勃勃,暗中伺機行亂,亦是武伯力穩局面,扶持烈公上位,後為助烈公穩固國君之位,安排他娶了伊貫之女為妻。

如今武伯年過古稀,數年前起,便不再過問國事,在玉璣侍奉之下,一直閑居於城北熊耳山的此處屋宅之中。

庚敖繼國君位後,每逢不決之事,常會來此請教武伯。是以玉璣見他此刻深更半夜竟縱馬一個時辰趕到,以為有重大不決之事,忙請他入內,輕聲道:「你稍等,我去瞧瞧。叔父剛睡下也沒多久……」

她正低聲說著話,身後一扇牖窗之內亮起燭火,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可是敖到了?叫他入。」

玉璣應了一聲,關門,帶了庚敖入室。

……

室內地鋪一張整潔涼席,側旁擺一弈局,武伯已披一葛衣起身,坐於其上。

庚敖至他對面,恭恭敬敬叩首後,跪坐於旁:「深夜至此,驚擾叔祖了。」

「可是遇到難解之題?」

武伯鬚髮皆白,面容慈和,雖年過古稀,但精神依舊健碩,雙目炯炯。

庚敖先是搖頭,後又點頭,不待武伯詢,自己先道:「叔祖,敖於數日之前,拒了與晉國之婚。」

他頓了一下。

「與晉聯姻,扶公子頤上位,鞏固穆晉兩國之好,此原本為烈公之遺願,公子頤又曾許諾,若助他上位國君,日後割定刑二邑為謝。」

武伯目光微微一動:「既如此,你為何拒婚?」

庚敖道:「公子頤心機頗為深沉,如今為登國君之位,自然可隨意允諾,日後一旦上位,我料他必定不肯履諾。若真割讓二邑,必激發晉人反對,他倘以借口拖延,到時我將如何?棄,不甘。不棄,兵戎相見。此非我所願,亦非我所喜。」

「且公子產若繼位,日後為穩固君位,必定也會求好於穆國。既如此,我又何必定要以聯姻來紐結穆晉之交?」

武伯微笑道:「你考慮甚是周詳。叔祖前次也曾有言,此事由你自己做主,如今也是一樣。」

庚敖道:「叔祖當也聽說了,我亦擱置了立伊氏女為君夫人之事吧?」

武伯微微頷首:「想必你亦有考慮。」

庚敖抬起眼睛,對上武伯的目光:「叔祖,敖若因自己之心,娶敖喜愛之女子為妻,叔祖是否應允?」

武伯一怔:「她是何人?」

「秭國之女。」

武伯哦了一聲:「她如何就令你心生想要娶她之念?」

「想到和她朝朝暮暮,共此一生,我心中便甚是快樂。」

武伯不再開口。

庚敖注視著他,肩背微微繃緊。

「叔祖若是言否呢?」武伯終於開口。

「那麼除她之外,敖必須要立的君夫人是哪家之女,請叔祖告我。」

武伯半晌不語。

「若無,敖為何不能娶她?」

武伯沉吟良久,終緩緩道:「你的故去兄長,以他國君之位而言,魄力不足,故需借力一強有力的妻家。至於你……」

他注視著庚敖,微微一笑:「此若為你慎重之慮,你可自行決斷。叔祖雖覺意外,卻也不會橫加阻撓。」

庚敖彷彿鬆了一口氣,面露微微喜色,向武伯叩首為謝。

他出來後,玉璣相送,望著庚敖,吃吃地笑。

庚敖知她必是偷聽到了方才自己與武伯的談話,笑道:「小姑因何而笑?」

玉璣道:「我只聽說國君如何年輕雋武,惜乎不解風情,卻從不知,原來竟是情種!下回你帶那秭女來見叔父,順道讓我也見識一番,到底是如何的瑤池神女,竟能令你舍那兩個城邑!不願娶晉國公女,直說便是,還在叔父面前繞來繞去地尋借口!」庚敖因糾結多日的心事卸去大半,心情愉悅:「等時機到了,我便帶她來拜望叔父和……小姑。」

玉璣一笑,為他開門:「那我就等著了。」

……

庚敖縱馬回城,此時已是四更,整個王城,正籠罩在黎明之前最為深沉的黑夜之中。

他並未直接回宮,而是來到王宮之前位左,與位右社稷相對的的太廟,入內。

司常從睡夢中驚醒,見國君現身,驚詫不已,忙領胥人出迎。

庚敖屏退司常等人,命遠遠在外,不得靠近,只帶茅公入內,入門塾後,命他亦停步,隨後獨自穿過中庭,最後步入位於北部正中的祖廟之前,點香火,下跪端正叩首,隨後對著前方以左昭右穆序列的一團黑漆漆的神牌說道:「敖之列位先祖在上,受我大禮,聽我之言。先祖有靈,不必我再贅敘,想必也能知我所想。她不但極好,且數次救我性命。倘若無她,我此刻不定早丟了性命,亦來此處侍奉眾位先祖了,更遑論日後為先祖延續血脈,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她雖算計了我,但臨了見我置身險境,還是毅然回頭救我,可見她對我亦是掏心掏肺,只是她自己尚未得知而已,如此好的一位女子,又是敖的心頭之人,敖深夜來此,便是拜請眾位先祖允我娶她為妻,立君夫人。」

「自然,敖並非必定非她不娶,往後還須看她表現。只是無論如何,先請先祖許可。」

他口中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對擲珓,閉目摒心靜氣又默默祝禱一番之後,睜開眼睛,往地上投了擲珓,低頭觀其俯仰,臉色不大好看。

地上兩隻占具,被他投出了兩個反面,陰卦,凶。

庚敖便道:「方才問的是先父,先父若不贊同,我再問先祖父之意。」

他閉目再次祝禱,又丟了一次。

這次一陰一陽,中卦。

庚敖道:「先祖不反對,敖再問高祖許可。」

話畢,「噗」的一聲,再次投卦於地。

這次,占具出了個雙陽寶卦,大吉。

庚敖立刻收起擲珓,朝前方那團漆黑再次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多謝先祖應許,敖拜謝。日後定竭盡全力興我穆國,以不負眾位先祖今日之恩。」

……

茅公等在門塾之外,良久,見庚敖終於出來了,神色雖依舊淡淡,但腳步卻十分輕快。

他雖不知君上為何深更突然轉來宗廟,但瞧著,出來時似已解決了一個困擾多日的難題,心中也是跟著鬆了一口氣,見他出宗廟往王宮去,忙跟了上去。

……

五更,晨光熹微。

庚敖一夜無眠,嘴唇乾燥,眼尾亦泛出了縱馬之時夜風迎面襲出的淡淡紅色血絲,但整個人,此刻卻分外的精神。

他抑制不住心裡那種已經反覆折磨他多日,此刻亦正在翻騰的濃烈情緒,再次來到了關著她的王寢西夾。

室內靜悄悄的,帳幔垂地,紋風不動。

庚敖腳步無聲無息,停在了榻前。

被衾凌亂,她正趴在上頭,面壓於枕,只露出半張的小臉,閉目睡了過去。

晨曦從牖窗透入,尚且黯淡,但卻足以叫他能夠看見他面頰之上猶未乾涸的一片淚痕。

想是哭了許久,方才沉沉睡去不久。

庚敖雙目注視著她的睡容,心頭再次掠過那日於浠邑之外發生的一幕。

他對她毫無防備,只有因她意外柔順而生出的一腔柔情。

那日一早,倘若那顆托於她手掌的藥丸並非麻藥,而是毒劑,想必他也眼睛不眨地自己就吞入了腹中。

當他倒在地上,極力撐著靈台的清明,看到那個他曾放過一次的年輕男人朝她奔來的時候,他所得到的那種摻雜著極度憤怒和震驚的感受,即便事情已過去多日,此刻想起,似乎依舊還是沒有完全從他心底里散去。

他袖下的手掌捏緊,慢慢地握成一拳。

之所以到了此刻,還願意大費周章地再給她創造機會,只是因為當日,當他懷著滿腔的憤怒和不甘,以自己性命為賭注,賭她不會丟下自己離去的時刻,她總算還是沒有喪盡天良,丟下那個男人,回到了他的身邊。

庚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布著淚痕的面頰,在心裡這樣想道。

他終於上前,伸手推了推她,道:「醒來!」

……

半夜庚敖離去之後,阿玄便一直流淚,哭了許久,倦極,方才不久之前,沉沉睡了過去,此刻被庚敖喚醒,睜開一雙紅腫如桃的眼睛,見他又回來,站在床前,便閉目,轉身向里。

「你的那個阿兄,他還活著!」

她聽到一道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阿玄猛地睜開眼睛,一骨碌爬坐了起來。

「真的?你未曾騙我?」

她雙眸大睜,微微仰臉望著他,方才還死氣沉沉的一張漂亮小臉,瞬間彷彿活了回來。

庚敖壓下心裡泛出的酸氣,冷冷又道:「你的那個阿兄,孤早就查清了他的底細,本為戰俘,私去面黥出逃,他有罪在身,竟還敢屢次三番……」

他話未完,阿玄已尖叫一聲,下一刻,整個人從被衾里跳了起來,朝他撲來,握起一隻粉拳,恨恨捶了一下他的胸膛,發出咚的沉悶一聲。

「你這個壞人!阿兄既還活著,你為何騙我!害我以為他真的死了……」

阿玄眼圈一紅,一串晶瑩淚珠,又從她哭的紅腫的眼睛裡滾落下來,卻是喜極而泣。

庚敖被她這一打,又一聲似嗔似喜的「壞人」,心裡便隱隱泛出一絲甜蜜,愈發慶幸那日醒來之後,被茅公勸住,盛怒之下,沒有下令將那姦夫給剮了,面上神色卻愈發不顯,只是一語不發地盯著她。

阿玄見他俯視自己,神色冷漠,忽然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忙稍稍背過身,拭去淚痕,方抬眼望他,輕聲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他?」

庚敖沉默了片刻,忽道:「隗龍的命,孤自然可以留。便是你……」

他的視線落到她身上,停駐了片刻:「便是你,孤亦可以抬舉你,或立你為君夫人……」

阿玄吃驚地睜大眼睛。

半晌,她終於回過神,遲疑了下:「我不明白,君上此為何意?」

「求孤。只要讓孤滿意了,一切皆有可能。」

他盯著她那雙還帶著淚光的紅腫美眸,一字一字地道。

阿玄定定地望著他。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神色倨傲而輕鬆,目光中儘是生殺予奪的主宰之色。

方室里變的寂靜無比,空氣彷彿乳脂般凝固了,從四面八方合圍而來,濃的令人無法順暢呼吸。

阿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之聲。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如同鼓點,清晰地撞擊著她的胸腔。

在他緊緊盯著不放的目光注視之下,她下意識地伸出糯軟舌尖,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幾乎脫皮的唇。

庚敖隨她這無意識的小小動作,吞咽了一口唾液,帶著男性體征的凸出喉結,上下微微動了一下。

他也忽然感到有些口渴,似乎一夜沒有喝水了。

並且,他也漸漸地興奮了起來。

忽然便在此刻,他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略帶了點急促,接著,茅公的聲音便傳了進來:「君上,有事。」

庚敖感到了一絲快|感被打斷的不悅,腳步未動,頭也沒回,雙目依舊盯著阿玄:「何事?」

「甸人方才來報,王子躍一行已至城外田野之地,遣使,命君上前去相迎。」

茅公的語調,聽起來似乎也有些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