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呈身,呈心

正文卷

深衣讓陌上春半倚在自己肩上,為他捋幹了濕發。他身上的青衫此前濺滿了鮮血,又被湖水和泥漿浸過,已經完全看不出來顏色。

深衣摸著了他的衣帶,抽解開了,輕慢地把他濕漉漉的衣衫褪了下來。

他果真極瘦。

全不似爹爹那樣肌骨勻實。

她幾乎看得見他一根根的肋骨。其上魚網一般覆著許多雜亂疤痕,大多是淺淺顏色,可也有幾道新傷。好在傷得不深,深衣輕舒了口氣。

只是他雖然瘦,卻肩骨平展優美,腰身勁窄,像一隻優雅的鶴。

深衣用散著熱氣的軟布幫他擦凈了臉,只見他緊閉著雙目依靠在自己頸側,呼吸細軟如絨,墨色長睫輕盈覆在眼上,就像是在熟睡一般,乖巧得像個不知人間愁苦的孩子。和此前那烈火中的無情修羅判若兩人。

這般模樣,只有在他心中完全卸下防備的時候才能看見。

深衣輕輕嘆了一聲。

他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給她了。

沿著他修長的手臂輕柔地擦下去,但見他的右手果然只有拇指和食指兩根指頭,殘掌上裹纏著鮫紗。深衣摸著那鮫紗防水,便沒有忍心拆開來看他的殘處——他這般密實纏著,想必也是不願讓別人見到的。手腕上銀蛇一樣纏繞著長索,在形狀雅緻的腕骨下烙上了深刻而陳舊的印痕。

令他伏在自己胸前,看到他的背時,深衣大吸了一口涼氣。

一隻巨大的浴火朱雀,赤目蘊怒,金羽綻威,烈烈振翮揚翅,彷彿下一瞬就要掙脫他的身體,直衝九霄。

這一隻比上次在梨園見到的那個凌光二品要大出一倍來。

八幅尾翎玄羽密集,肆意張揚,直直從他背後蝶骨延伸到後頸,縱是高束衣領也難以遮蓋,令他不得不散發遮掩。

每殺一人,便要紋上一枚尾羽。

每升一品,便要增刺一幅尾翎。

他背後這隻朱雀翎羽匝密,可以想見他曾殺過多少人。

都是他的罪孽。

背負一生,無法洗去,如同沉重枷鎖。

那日監兵嘲笑他:背負了鳳還樓的印記,還想做個好人?!

太難。

太難。

他若真是殺了莫陌,莫七伯和爹爹知道後,如何容得下他?必然是要他抵命的。

縱然他已經棄惡向善,可是弒子之仇,莫七伯怎可能不報?

她和他,難道真的只是一場錯么?

深衣木木痴痴地拭著他的背,又將烘熱了的乾淨上衣給他穿上,一滴冰涼的淚珠兒墜下來,恰落上了他薄薄如刃的唇,滑進了他的口中。

他烏睫輕顫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深衣不敢對上那明澈如水、直指人心的一雙眼,把頭扭向了別處。再低頭看時,他又倦然地閉上了雙眼。

深衣猶豫了一下,手指終於還是落到了他的腰帶上。正待解開時,只見他臉色白了一下,左手壓住了她的手腕。

深衣無言地運力與他抗爭,待他睜眼時,緊咬了唇,與他對峙。

良久,他閉目,轉過頭把臉埋到她的衣衫里,似是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壓著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了。

深衣並不敢多看,扯去濕衣後用暖熱棉布胡亂擦過了,用乾衣蓋在了他腰間。

深衣的手腳很快,卻像是過了很長的時間。他似乎沒有呼吸了,深衣只看得到他半邊蒼白的臉,精緻眼角緊緊閉著,身子涼而僵硬,單薄背脊在衣下輕輕地哆嗦。

劉戲蟾說,他有很多秘密。或許只有秘密能讓他覺得安全。

除了那個大夫徐先生,他從不曾讓別人看過他的殘肢,便是耗子白音,也沒有見過。

可是今天,他的身份,他的身體,都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袒露在她面前。

於別人或許並不算什麼。

於他,卻需要打開堅密心防,艱難至極。

他曾幾番為她擋去生死,卻畏懼把真實的自己展示給她。

深衣一寸寸細緻擦過他枯木般的雙腿和腳趾,又換了滾水,用熱燙的棉布在兩腿關節上反覆敷熨——這是船上的老舵手教給她的,可以緩解疼痛。

他慢慢停止了哆嗦。

……

深衣抱著陌上春在火邊坐了許久,方覺得他身上漸漸暖和起來,臉上漸漸恢復了些血色。

四面望去,卻不見什麼藥箱。

深衣輕輕讓他依靠在石壁上,方站起身來,忽然腿上一緊,被他緊緊抱住。

他抬眸仰望著她,眼中竟有深深的恐懼和絕望。

「不要走……」

他微弱地哀求著,惶然無助得像一隻被遺棄的幼獸。

深衣哪曾見過他這個樣子,知道他誤以為自己要離他而去,輕言安慰道:「我不走,我去湖心苑給你拿些艾絨。地下室裡面應該沒有被燒掉。」

他急急搖頭,手上抱得更緊了,目中儘是央求之意。

「不……不用……我用火針就行……你不要走……」

深衣心中軟極,又酸又疼,復坐下來用力抱住他。眼前是亮的,深衣卻覺得自己行走在黑暗裡,伸手撫上他的臉,喃喃道:「我該拿你怎麼辦……這……是你真正的樣子么?」

她想起紫川郡主當時對他的懷疑。

紫川郡主無疑是深愛著莫陌的,否則怎可能那麼容易地識破他的偽裝?

只是他當時那般決然地用匕首劃了自己的臉,不僅騙過了紫川郡主,也讓她一直不曾懷疑過他並非真正的莫陌。

陌上春擅易容術,可以化裝成賀梅村的模樣。可是他的易容術竟能高明到這樣的地步,甚至能騙過作為莫陌父親的莫七伯?

他其實又不曾騙過自己。

他說:紫川郡主喜歡的那個莫陌已經死了,他不是。

他說的是真的。

陌上春低垂了頭,眉眼猝動,嘴角僵然,似是浮上了什麼不堪的回憶。

他運了運氣,極艱難道:「是……」

「怎會……」

「莫陌……是我同父同母的親生哥哥……我和他,都像娘親。其實……我更像一些,只是五年不見,誰又還能那麼清楚地記得。」

深衣呆住了。

這個真相,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莫七伯不識得,只因為他最清楚陌羨仙的樣子。陌上春比莫陌更像陌羨仙,只會讓他更加堅信不疑。

陌上春嘴角有苦澀笑意,眸中有一些晶瑩的芒。他的聲音依舊微弱,卻漸漸清晰起來。

「你自然會問,我為何要殺哥哥。」

「我自生來,就被娘親厭惡。無論我怎麼討好她,她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更不許我叫她一聲娘。」

「我從小被樓主扔給凌光一品訓練做殺手。凌光欺騙我,說我娘被莫世靖背叛,此生最恨莫世靖和他的兒子。只要我殺了莫陌和莫世靖,娘親便能對我回心轉意。」

「所以我去靖國府,找到了莫陌。」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乾淨溫暖的人。或許兄弟之間,本就心意相通。他看到我的樣子,就知道我是他的親人。我長到那時候,從不知道父母親友之愛為何物。他讓我覺得,原來這世上還可以有人對我這麼好。」

「我不想殺他了。那時候蕭夫人雇請的殺手來了,我只能把他帶了出去。」

「他沒有地方可以去。我本想和他一起去找紫川郡主。可是凌光竟然一直在跟蹤我……他逼著我親手殺了哥哥。我不願意……凌光便折磨我……哥哥不願意看著我死,自己撞在了我的刀上。」

「我會一生歉疚。倘若那時候,我能強一點,再強一點,就能夠保護他,他就不會死。」

「是我欠了他的。」

他說到這裡,聲音幾乎已經不成調子。

可他依舊慘淡地笑著,說:「所以我一定要殺凌光。」

「樓主是倚天,凌光是他的師弟。我那時候,其實打不過凌光,只是利用了他對我娘的覬覦之心……我雖殺了他,可也被他震碎了全身經脈,武功盡失。」

「徐先生說,我要恢復身體,只能去莫家,學靈樞九針。」

「我是莫世靖的兒子,靈樞九針,那本就是我應得的東西。所以我以哥哥的名義,回去了靖國府……後面的事情,你便知道了。」

石室中一片死寂,只聽得見柴火燃燒的噼啪爆裂聲音。

良久,他澀然道:「我本覺得……靈樞九針,靖國府中的位置……雖是冒了哥哥的名字,卻也是我受之無愧的。直到知道還有你……我本想,若你真是朱家的義女,並非朱五,那我喜歡你,也沒什麼。可是你是真的朱五……我便總覺得,是我搶了本該是哥哥的……你叫我莫陌,你對我越好,我便越是痛苦不安,覺得已經欠了哥哥的性命,又要欠下一個人……可……」

深衣張了張嘴,生澀地頭一回喊出他的名字:「陌上春……」

他驀地抬頭,眼眸漆黑,潭水一般倒映出躍動的火光。

深衣又輕輕地喚了聲:「陌上春……」

她想起那枚竹簪,上面刻著「春衣」兩個字。

是他的名字,和她的。

他的心意,總是如此的隱晦和卑微。

陌上春暖,明明是個有著醺然花香的名字,他卻是又黑暗又冰冷。

他背負了那麼沉重的罪惡,那麼深遠的愧疚。像一個巨大的深淵,又似苦獄,他永遠深陷其中,無法走出那可怕的陰影。

深衣細細的手指一點點蹭過他仍有些發白的薄唇,一點點低頭靠近,呼吸與他清淺的氣息糾繞在了一起,細膩地纏綿在每一寸肌膚上。

他又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睫如蝶翼,美好得讓她輕嘆。

這樣人,為何生在鳳還樓?

深衣探出舌尖,淺淺掃過他的下唇,清潤柔軟。深衣心中有些惑亂,卻為這樣的感覺而沉醉,迷離得彷彿在念著一個咒語:「陌上春。」

他無言張開了唇。

深衣攀住了他,唇與唇細小的紋路密密相印,宛如彼此押下獨一無二的契約。

她含了他的舌尖,軟軟地勾著,厘厘寸寸地嘗過那清流漱泉般的味道,砂糖細粒般柔膩的摩擦讓她難以自已。

雖不是第一次親吻他,可他這般地柔弱順從,卻是第一次。以前,不過都是她玩笑般地逗弄他罷了。她有些後悔。倘若早知道他是這般的身世,這般遍布傷痕、日日在業火中煎熬的內心,她一定不要那般頑劣和戲謔地對待他。

痴纏了許久,心頭激涌的波瀾方化作連綿細波。深衣緩緩退卻了些,他似是一慌,舌尖帶著些驚惶追逐過來。她嘆氣,又吻過去。他綿綿密密地回應,卻漸漸越來越慢,然後竟是緊觸著她的唇昏睡過去了。

深衣又是無奈又是心疼,見他是真睡著了,便把他抱到了石床上,扯開被子蓋上掖好了被角。然而要起身時,卻發現他的左手還緊緊絞纏著自己的衣帶。

這人啊……突然感覺像變成小孩子了,自己反倒成了大人。

深衣無奈,怕把他掰醒了,索性金蟬脫殼,從他那件長長的大衫子里光溜溜地鑽了出來。

她不免害羞,但想著橫豎他昏睡著,就算看見了,也是打平而已,心中便坦然了。

她擰巴擰巴把兩個人的衣服都洗了,在火盆上晾了起來。然後又尋出乾糧,確認沒壞之後,掰碎了用清水泡上準備明早吃。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挺像一個小媳婦的。之前在湖心苑,他自己事情都是自己打理,她除了為他做飯,不曾幫他洗過一件衣服。

可是現在卻突然感覺到,似乎為他做這些瑣碎的事情,都是心甘情願。

過去她總嚮往轟轟烈烈、紅塵策馬千里比翼的愛情。可日子倘是就這般細水流長下去,執手相看蒼顏白髮,也未嘗不是上蒼的眷顧。

這一方咫尺天地里,她是誰,他又是誰,中間橫亘著什麼不可逾越的仇恨,有什麼重要的呢?

她愛他,他愛她,就是天荒地老了。

倘是她離開了他,誰會再來這般照顧他?他會讓誰來這樣給他擦身,他還會同誰這樣親吻……她無法想像,想到都是蝕心的嫉妒。

深衣略略吃了些東西,鑽回了衫子里。倚在他床邊,痴痴然地看著他熟睡中的樣子,漸漸困意襲來,也陷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