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天的微笑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又依稀回到六七歲的年紀,那時候的風又輕又柔,空氣里是水果糖的味道;那時候的天空澄澈又明凈,棉白的雲朵常常是簡筆笑臉的模樣;那時候,我還住在那個白牆紅頂的地方;那時候,我的身旁有一個叫小石頭的男孩。

他叫我半夏,是一半的半,夏天的夏。

他總是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故意拉下一張小臉學大人的樣子教訓我說:「半夏,你不該這麼任性。下一次再有領養家庭來,你要表現得乖巧點啊!」

那時候,我總是明知故問,撇著嘴說:「為什麼要乖巧點?我才不要。」

他就伸手揉亂我的短髮,望著我無奈地笑,說:「你啊……」

那時候,我最最喜歡聽他說這兩個字——你啊!

有些無奈又無限寵溺。

我何嘗不知道他的意思呢?

那時候,作為孤兒的我們,最好的歸屬莫過於被良好的家庭看中、收養。而乖巧是我們被收養的唯一砝碼。

我想,如果沒有他,我一定會是所有人中最乖巧、伶俐的那一個,但是,因為有他在,所以我必定會是最不聽話的那一個。我怎麼能丟下他,獨自去享受家庭的溫暖?

沒有家庭願意收養像他這樣年齡稍大的孩子,所以,我要竭盡全力裝傻使壞、調皮搗蛋,這樣才能留下來陪他。

直到那一天,他坐在香樟樹下,指給我看前不久剛被領養又回來看朋友的女孩,彎著眼睛笑,說:「半夏,瞧,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在環境良好的家庭中長大,讀高中,上大學,一帆風順,將來一定天真善良,美麗大方。」

他說:「半夏,為了我,你也做那樣的女孩子,好不好?」

彼時的我,被他眼中的期待與神往迷惑,忍不住點頭說:「好。」答完了又顧慮重重,追問,「那你怎麼辦?」

他便雲淡風輕地笑,說:「我啊,我當然會在這裡努力變成半夏喜歡的男生的樣子啊。」

「可是,那樣我們就會分開。」

「別擔心,總有一天,我會去找你的。」他信誓旦旦,「以你喜歡的男生的樣子。」

「什麼時候呢?」

「等半夏長大了的時候。」

「一定?」

「一定。」

就這樣一言為定。

再有領養家庭來看我們的時候,我開始努力扮好孩子。那時候,小小的我,一心想要做他心目中「喜歡的女孩子」。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那時候他是故意那樣說的,不過是因為他希望我有一個家,從此可以過安定的生活。

可惜,當時的我並不能理解這些。因此,當艾家說要領養我的時候,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欣然點頭同意。

我甚至一路小跑地找到他,牽著他的衣角說:「我一定會成為你喜歡的女孩子的。」

他便看著我默然無言地微笑,拉著我和他一起栽一株小小的綠色植物,培土、澆水,專註、認真又仔細,全然不顧額角不停冒出來的汗水。

蹲在一旁的我便忍不住好奇:「這是什麼?」

「金銀花。」他一邊答,一邊用沾滿泥土的手指捏我的鼻子說:「開出的花就像我們的半夏一樣漂亮。」

小小的我便皺了臉,黯然地說道:「它要什麼時候才能開出花來呢?」

那時的我隱約知道,我大概是等不到親眼看見它開花了,直到那時候,快要離開孤兒院去艾家的我才漸漸感受到什麼是離別。

後來,很多年之後,我從一本書上得知,金銀花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別名——鴛鴦藤。

那株鴛鴦藤在七月初七開了花。

那個眉目如畫的、溫暖的、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的叫顧汐的男孩,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我耳邊說:「那株……鴛鴦藤……在七月……初七……開了花。」

它要什麼時候才能開出花來呢?

那株鴛鴦藤在七月初七開了花。

我不懂,這世界為什麼一夕之間全亂了套……

明明這是只屬於我和小石頭之間的暗語,明明簡塵才是小石頭,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顧汐說,那株鴛鴦藤在七月初七開了花。

那樣殷紅的血,不斷地、不斷地從他的頭上湧出來,按也按不住,我看著滿手的鮮血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那個一直守候在我身邊的顧汐才是我心心念念尋找的小石頭。

我失聲尖叫:「顧汐!」

然後猛然驚醒,才知道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