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沉吟(下)

正文卷

第154章 沉吟(下)

天空漸漸有芥黃變成粉紅,最後化成一抹絳紫,隨著雲靄的消散,隱退在靛藍色的夜裡。

「絕對嗎?殿下。」沈望舒轉動輪椅取來一個火摺子把油燈點燃。

「歷來儲位爭奪向來無所不用其極,您怎麼知道您的敵人不會那麼強大呢?」

不知從何而起的壓迫感慢慢侵襲了過來,南陽王直覺般地抬起頭,目光瑟瑟的對著他的眼睛,「你若說他勾結左馮翊倒還有可能,奉茶監……那是……」

他漸漸有些不敢言語,不敢確定。

沈望舒看著他倉促的呼吸在清冷空氣化成白霧,眼鋒一亮,「您以為奉茶監參與的事,是左馮翊可以獨斷的?據我所知,您和振威營並無交集吧?賀常荀所挪用的霹靂炮應該出自——您府邸的私庫。」

所以那日宣室殿對證,他才那麼心急把賀常荀拉到廷尉司毒斃吧,因為他知道,只要賀常荀死了,就沒人會知道他假借酌查劣品之時而偷覓軍火之舉。

他的言語戳中南陽王震撼的神色,彷彿南陽王下一句話就要破口。

「殿下不用懷疑我怎麼知道,殿下應該懷疑……為何楊思權要平白無故讓這個懸案了結呢,甚至不惜冒名頂替?」

南陽王的眼神黯淡如天際零碎的星,又似魚眼般灰敗愣怔,「奉茶監他們隸屬父皇管轄,他們怎麼敢……」

「夾角的小獸也得找條後路,奉茶監始終是天子之臣,他不僅僅效忠的是當今天子,更是將來的天子!」沈望舒極是聰明,話到此處,點到即止,反而不再深入,轉身望雲,由著南陽王自己去想。

良久,書桌上的油燈內爆出了噼叭之聲。沈望舒起身挪開燈罩,執銀剪剪去燭花,眼尾順勢掃了南陽王一眼。

「軍方中立者太多,唯一死忠支持殿下的幾員武臣,都是賀常荀一系的。如今他倒了,您手中就只有驍騎營這一隻劍。可奉茶監的威力遠比您所有的劍都要鋒利,您要想清楚。」

他故意拉長尾音,緩緩吞吐,「何況……臨海王或許已經有一個杜重誨支持了。」

聽得此言,南陽王眸色突轉冰寒,「你說什麼?!」

「只是推測罷了。」沈望舒攏了攏手中的懷爐,「推測嘛,自然是什麼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驃騎大營庫為何會突然爆炸?又為何偏偏事發於陛下下令調查武官武庫之後?您就不覺得他是在猶抱琵琶半遮面?」

南陽王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你是說杜重誨的武庫有問題?所以才……」

沈望舒點頭以示,「所以才有了羯族炸炮營的典故,不然您覺得區區幾個羯族人,怎麼會在長安來去自如,無人發覺呢?」

「如果杜重誨一定要遮掩此事,就只能臨陣冒險,所以楊思權找秦少將背鍋,實則是在替杜重誨擋災,所以本質上來說,他們是一夥的才對。」

有疏落的風吹過,一篤一篤掠過燈燭,催著火焰像蛇信子一般越卷越燃。

沈望舒面不改色,「如果是一夥的,那就說得通了……殿下,他們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呀,既掩蓋了自己禍事,還替臨海王教訓了您,好毒的計謀。」

「哦對!您跟袁中貫還有舊怨呢,也難怪那孟公子會投誠杜家了。」

南陽王臉色陰沉,這些話在他耳如針穿毒刺,一字一句就是腐蝕他的心靈。他現在威權大數減半,卻是臨海王在朝中煊赫,既然他已經決心奪嫡,便是毫無退路可言,若是慘淡收場,只怕屆時要死無葬身之地吧。

他急忙起身一鞠躬,「多謝鄒先生教導!」

沈望舒的唇角不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緊了一下,緩然又變回清風雅素的神色,虛扶他一把,「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鄒某既擇殿下為主,自然唯殿下你馬首是瞻。只是如今臨海王壓了您一頭,殿下切不可後續乏力啊。」

他眼珠輕轉了一下,「尤其是楊思權和杜重誨,您務必得上心。」

一字一句似斧頭鑿在南陽王難綳的底線,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

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先生不必操心,孤……明白……」

裙帶驚起的風使屋中明亮如白晝的燭火幽幽飄忽不定,悠然間,那道身影已經走出二門之外。

媞禎適才從屏風後拍手叫好走出,唇齒間輕吐的音節帶著一種輕快的笑意,「不愧是平陽學府的第一大忽悠,我要南陽王我也得謝謝你!一點假都聽不出來,怎麼著,咱們作壁上觀?」

「作壁上觀?」沈望舒挺了挺身子,「與其把主動權交給別人手裡,我為何不掌握給自己,你說是吧王妃娘娘?」

媞禎怔怔地看了他一陣,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南陽王這千年的狐狸,折在你這隻萬年狐狸的手裡,其實也不算虧。」

沈望舒一笑而過,又默默靜止了半晌,不知何等突發奇想,他轉著輪椅到窗前換過拐杖,「你今天來得也巧,我正有個故人想引見。」

「誰?」

「戴將師。」

那戴將師原是沈老將軍的副官,又兼是平陽學府的武藝師父,當初還曾看媞禎箭發精準,要把人撈過去當學生,後來媞禎擺出一份死都不從架勢,還讓人傷心難過一陣。

若是按照事實發展,戴將師此時也應在平陽政變中遇難身亡了。

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媞禎很驚喜,「老師他還活著!」

沈望舒點頭,拄著拐杖一點一點把她引到後廂的一個密室。

屋子混黑一片,借著追憶端來的燭台,才摸索到機關,機關後的承重牆是另一翻古木小屋的模樣,遙遙在一張矮床上,有個中年人的身影若隱若現。

媞禎提著裙子跑過去,伏在他枕邊,果然是那張熟悉臉,跟戲文上的張飛一個長相,尤其是那對眉毛,跟火苗竄天似的。

戴將師一雙眼半睜半閉,盯著媞禎眼珠一轉不轉。媞禎問道:「您還記得我嗎?我是玄機。」

「玄……機……」他喃喃喚著,趨前身子細瞧,艱難地伸手撫著她的盤發,又看向沈望舒,「一眨眼你倆都成親了,哎呦……老夫來晚了,都沒吃上喜酒。要是將軍知道……」

這一語弄倆個人都尷尬的沒聲,愣是緩了好久,沈望舒才勉強一笑,「戴副官,今兒玄機來得急,下回再叫她把郎婿帶來給您瞧瞧。」

他緩緩吟哦一聲,愣怔半晌才明白過來,恍恍惚惚間,兩個眼睛又止不住打架。

沈望舒只好替他掖了掖被子,「那您好好休息,等您養好身子,我倆陪您喝上幾壺。」便叫上媞禎道過別,又重新把密室合上。

區區轉眼之間,物是人非,星移斗轉。至於戴將師為何變成這般樣子,那便是長廊夜話了。

據沈望舒說,戴將師是一個月前才來到長安,那時正逢螺犀街爆炸案,城中對流民牽制厲害,他便始終在野郊徘徊,等熬過三天封城,已過四場大雪,他餓凍得難受,進城就搶了人家的包子鋪的吃食,被人痛打了一頓丟進了糞坑,還是孔笙的中領軍清理流民屍體時發現了他,差些扔進亂葬崗燒了。

後來沈望舒也問了他許多話,因為精神恍惚,總是答得三三四四,但唯一肯定是,他是拖著一條斷腿和一身內傷沿街乞討進城的。

外面雪影疏斜,第一抹月光已經停駐在屋檐的翹頭。任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滅迴轉,就有如一年前痛苦的記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