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樊籠(中)

正文卷

第144章 樊籠(中)

一顆棋子落定,下步歸於何處媞禎正舉棋欲猶疑,卻是在那一瞬,屋門豁然打開,周宜水穿著幕青織金的官袍,大呼拉拉的甩進門前,奮力邁過左腳,一氣坐在塌上。

媞禎只拿起棋譜參謀,悻悻問了句:「成了吧?」

周宜水莫名煩躁,他轉身看著檐外的柳幕,狠狠地吁了口氣兒,「真是個裝糊塗的高手!」

「你就說南陽王都被按在地上錘了,怎麼皇帝還能縱容他?憑什麼他說廷尉司審就廷尉司審啊,鬼知道上次方奇齡差點進去沒出來,這不是腦殼上打著六個大字告訴別人:我要殺人滅口!」

越想越氣,一喝臉變得通紅,「這皇帝……噯!還舐犢情深起來了!真是老糊塗。」

他在前面做,媞禎在後面看,今早什麼情況,早在他進門前就一清二楚。

「舐犢情深?」

她鄙夷,唇角的弧度愈加揚得高,「我看皇帝可不是愛惜兒子,他是愛惜皇室的顏面。要是讓賀常荀招認,那就是當朝皇子監守自盜,濫殺百姓,圖謀私權。南陽王不要臉,皇帝還要臉,這種案子定性,是要遺臭萬年的!」

周宜水的戾氣卻冰冷冷地又往上涌,「那不能也太便宜他了!」

「什麼便不便宜,五兵部不攻自破,他慘失大將,佔得了幾分便宜?」

笑容恰如被烏雲遮住的日光,倏地一斂,很快又笑道:「你當帝王的信任是碎了的花瓶粘粘補補就能成的?憑他權勢再大,日後都難免落得一個忌憚的下場,而且我還有一槍沒打。」

「怎麼說?」

媞禎昂了昂頭,口中的話將要挑明,卻見一個纖細的脖子在窗前的假山後露出個秀麗的弧度。

她眉皺起,又緩緩放平,旋即給了周宜水一個眼色禁聲,默默帶上門出去看了一圈。因著避嫌,她與外人談事常系秣香閣中,雖地處清遠,但難免靠近西苑,終歸令她難以放心。

正尋思是誰,那人像是知道她出來一樣,很機敏的扮作撿帕子的模樣,從草垛中緩緩站起,「呀,妾正找您呢!沒想還沒叫人通傳,您倒出來了。」

媞禎心知口不言,只問她:「趙美人今日怎麼有閑功夫過來?」

趙今淑尷尬的笑笑,「妾……妾跟胡美人做了一些梅花糕,特地給王妃送來些。」

她確實生得好,撂在王府一角可惜,肌膚白若生宣,眉眼楚楚若畫,這一副神情無辜的像個幼兔,都渾忘她是奉茶監的細作。

媞禎長長哦了一聲,目光溫煦的跟四月的陽光般,「這倒是敢情好,還能惦記著我,打我托殿下取消掉晨昏定省,也沒見你們過來坐坐,我心裡還怕咱們感情淡了呢。」

趙今淑心道她哪敢來,自從胡居蘭落水,倆人算是徹底通透了,巴結討好照樣不耽誤人家踹你一腳,這個王妃可不好相與,躲開保命還來不及呢。

何況她身上擔子那麼重,可不想消磨在爭風吃醋上,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完,便笑,「怎會?」

媞禎看她心苦面善,心思也慢慢撬動起來,不知想了什麼,忽然靈光一線,「這幾日,我打算請人從普陀山請一尊佛像回來,放到西苑的沁書齋供奉。」

那廂趙今淑乾瞪眼,不知她要做什麼,接著聽她繼續說:「說實在,從前我是從來不信什麼神鬼仙的,倒是上次殿下含冤入獄,我去佛寺拜拜,求佛祖庇護,卻是靈驗了,打那後我就信了。那時候我還發願,說以後要日日燒香拜佛,如今好不容易把請回來了,就想著你們也想著去多上香念經,不管怎麼著都是為了殿下,你說呢?」

好端端燒什麼香拜什麼佛,進府可從沒聽說王妃信佛。

果然趙今淑凝住了,半晌才怯怯應承,「能為殿下祈福,是妾的榮幸,妾與胡美人會常去參拜的。」

「常去便罷了。」媞禎含笑握住她的手,「日久見人心,自然是日日去日日拜才能顯靈,少一天都不行,不然少了香火就不誠了。」

緊忙豎起手指比了個數,「至少五個時辰才好!」

一天十二個時辰,除去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全賠裡頭,這跟禁閉有什麼區別?

可趙今淑不能說,只能諾諾答應下來。

媞禎見她想為難卻不敢皺眉的樣子,便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府里的事你是知道,我也參與的少,什麼要緊的東西先準備,別誤佛像入座的吉時。」

人惶惶失措的答應,在她注視下,將糕餅盒遞給文鴛,灰溜溜的從大門走出。

良久媞禎還在駐足,等不見人再打回頭,她才歇了心進去,又命曹邇死死看著院子。

這頭屋裡人倒清明,文鴛卻聽糊塗了,「姑娘,咱們是什麼時候請的佛吶?」

媞禎斟了杯茶,曬笑,「什麼時候也沒請呀,我又不靠求神問仙吃飯,不過是瞧她們太閑了,給她們找點事做打發時間,沒事少來蹭我牆角。」

「那……」

「隨便買一個回來就成,記得接風的時候隆重點,把糊弄人的功夫做足。」

周宜水捏了花生入口,「這才是揶揄人的,嘴裡沒點實話,一會信,一會不信,臨時抱佛腳,小心佛揍你。」

她努了努嘴,又聽他說:「還不樂意?鄒忌平你都瞞得我夠苦的了,早說他投誠過來了,我就不弄這遭了,現下可好,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說出去真是沒臉。」

現下想起來那日媞禎那個反應,跟後續溫鈺朝他要解藥的態度,一個個都噎了氣似的,越發襯著自己像個傻子,尤其傳到人家耳里怎麼說?

他捋了捋袖子,嘆了口氣,「按理說我該跟他見個禮,現在真是丟不起人,幸好殿下要解藥要的及時,真要是死了,我就成了罪魁禍首了。」

心裡抽抽摸不著底,不知如何是好,媞禎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所有的心事都沉在心底。

棋子棋子,盤活了是顆棋子,用壞了便是棄子,眼見就一步登天,她可馬虎不得。

送走周宜水,媞禎回房裡抽出長安密道圖,縱深交橫中找到杜府和驃騎大營庫的聚點,用紅筆描摹在信紙上,塞進央挫的發冠中,另取一個章薄紙,束成小細卷放進信鴿的信婁里。

只聽門外有腳步聲,她馬上把東西收進暗格。笑著將信鴿捧給央挫去放。

溫鈺抬了抬手讓周圍人起身,向後斜了一眼,轉身和顏悅色拉媞禎坐下,「今兒南陽王受罰,咱們算是功德圓滿了一半,我買了些梅子甜酒,弄些菜嘗一嘗?」

媞禎笑著說好,很快桌上擺滿花紅柳綠的拼盤,還有時令的鯽魚。他給她布菜,「這個是剔了刺搓成魚面,嘗嘗,這時候最鮮了。」

媞禎在挑魚刺方面是個殘廢,在外吃席魚從來不沾,除非有人特地挑給她,她才願意嘗一口,不然在當人面卡嗓子,也太拂她石舫主的威嚴了。

幸而她身邊的都很體貼,從爹爹到舅舅,到姐姐,再到沈望舒,和她丈夫,都願意不嫌她捧著她。

可越是如此,她心裡越為難,用得也不香。

酒過三巡,她撐著額頭咕噥了句頭暈,溫鈺探了下她的臉,便抱著人到床上休息,也打發了文綉文鴛下去,然而他沒有解衣裳,而是轉身去了廊蕪透氣,昏黑的光影,管彤將一隻雪白的信鴿捧來。

冥冥中媞禎攥緊拳,陰影里的眼睛清醒而悲愴,果然那日跟她和好是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