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時代印記
說徐憶如面前的這道菜長得像顆盛開的大白菜，其實有失偏頗。
以碗的形狀包裹住整道沙拉的，是炸得金黃酥脆的墨西哥玉米餅。底部鋪滿黑豆與長葉萵苣，上方是麥迪遜-比爾鍾愛的烤雞肉，佐以莎莎醬、牛油果、蒙特雷傑克乳酪和酸奶油，最後拌入Urth Caffé特製的青檸香菜油醋汁……
「味道很棒！」
烤雞肉帶著青菜與醬汁的清新氣息入口，徐憶如發出真誠的讚歎。
「對吧？這是Urth Caffé最具特色的經典菜，沒有……宥真，你怎麼了？」
麥迪遜-比爾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她看著坐在自己身邊，把視線移開，壓著胸口，努力不讓自己張嘴的趙宥真，輕聲關切道。
「沒什麼。」
趙宥真連忙轉頭，朝她綻出一個微笑。
自從發現自己現在怎麼吃都不長胖之後，趙宥真的食譜逐漸猖狂，沙拉這種東西，她已經很久沒碰過了。目前來說，看到這種綠油油的混合物，就有點生理性的排斥。
另外，更重要的一點是……
誰會把香菜榨成汁啊！
嘗起來像肥皂一樣的東西，做成醬，那不就是肥皂水？
想到這裡，宥真趕緊低頭，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口華夫餅，轉移注意力。
接下來的半小時早午餐時間裡，麥迪遜、徐憶如、趙宥真，還有心態永遠年輕的特蕾西，舒適愜意地沐浴著洛杉磯的明媚陽光，在和煦微風的吹拂下，層層遞進地展開話題。剛開始，她們還聊聊從阿勒頗逃到歐洲甚至是加州的敘利亞難民，還有如果那個地產大亨真的當上總統會是一件多麼荒謬而可怕的事情。
這個階段，韓易還能接接話，但當餐桌上聊起康卡斯特要花38億美元買下夢工廠之後，談話主題就逐漸朝他完全不熟悉的那半邊光譜滑落。
夢工廠——2011年的電影《相助》——女主角之一的艾瑪-斯通——她怎麼把頭髮染成黑色了——哪種植物染髮劑最不傷髮根……
很清晰的遞進關係，不是嗎？
韓易一臉迷糊地聽了幾分鐘，直到她們開始點評Kylie etics剛出的口紅套裝，他才確定自己是完全搭不上話了。
於是，因為美妝知識匱乏而被排除在早午餐社交圈外的韓易，開始打量起這間店鋪里形形色色的客人。
Urth Caffé是整個洛杉磯最知名的歐洲風格餐館，梅爾羅斯、貝弗利山、聖莫妮卡、下城區、帕薩迪納、拉古納海灘，乃至橙郡和南灣都有分店。韓易他們造訪的這一家，正是裝修風格最有地中海氣息，也因為地理位置而最受歡迎的聖莫妮卡店。
坐落在主街上的Urth Caffé，距離海灘只隔了兩條窄道。沙灘上曬半天日光浴，再悠閑地趿著拖鞋到這裡喝一頓下午茶，最後趕在夕陽之前駛入還沒開始擁堵的I-10E回家，這是洛杉磯不知道多少女孩最理想的周末時光。
4月30日周六，下午三點半，正是Urth Caffé人頭攢動的時候。坐在露台上消磨時光的、室內嘰嘰喳喳聊著八卦的、外帶飲料去海灘的，還有在門口站著閑聊等位的……目之所及，幾乎全是下身一條牛仔短褲，上身一件比基尼的俏麗姑娘，其間夾雜著幾個驕傲展示胸肌的Fuck Boy，和眉毛描得比米開朗基羅畫天頂還仔細的gay蜜。各色族裔都有，但審美風格卻極為統一。
Instagram上流行什麼，他們就穿什麼。
這就是2016年在美國大行其道的Basic文化。
自從2009年脫口秀喜劇演員Lil'' Duval生造出「basic bitch」這個詞，隨後被說唱歌手Kreayshawn在她的作品《Gucci Gucci》中進一步發揚光大，讓它變成美國青少年的熱議話題後，「basic」便成為了用來形容一整個群體的概括。
哪個群體呢？
那些被認為更喜歡主流產品、趨勢和音樂的人。
換中文描述就是，跟風狗。
傳播學和音樂產業雙專業的韓易，曾經仔細研究過這一文化集群。畢竟，如果想要在娛樂行業中做出一些名堂，這種關乎消費者偏好的社會學現象，是不得不深入了解的議題。
在他看來，其實所謂的basic文化，絕不能用「跟風」這個詞概括。
「喜歡主流產品、趨勢和音樂」這種特質，其實能夠反向證明，這部分人，才是推著世界流行文化和流行音樂向前發展的主要力量。
埃弗里特-羅傑斯在他的經典傳播學著作《創新擴散》中，將消費者按照對技術、創新與趨勢的適應程度分為五個群體。
第一個群體，是占人群大約2.5%的創新者，他們對新生事物充滿熱情，願意冒險，並且不怕有可能會面臨的失敗。
第二個群體，叫早期採用者，佔13.5%的人口。他們是引領潮流的一群人，樂於承擔風險，希望在支持某種產品或者趨勢之前能夠提前試用。他們在意公眾聲譽，希望能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淵博的知識與朝前面的時尚品味。
第三個群體，早期大眾，佔總人數的34%。他們對新趨勢感興趣，但是希望能有其他人幫他們證明新生事物的可靠性與有效性。比起早期採用者，他們更加務實，但依然會願意在某件產品開始流行的時候迅速下注。
至於最後兩類人群，晚期大眾和所謂的落後者，占人類社會的一半，34%和16%。他們需要等到新潮產品變成生活中的絕對主流，甚至是不可替代的部分，才會姍姍來遲地選擇購買和使用。
因此，從羅傑斯的理論中，我們不難發現所謂「跟風狗」或者「Basic Bitch」在娛樂工業中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可能不是創新者，但一定是早期採用者和早期大眾，不管是電影、音樂還是別的藝術形式，在通過創新者最初的品鑒後，都需要得到這兩類人的支持，才能從小眾文化向大眾流行蛻變。
歷史無數次地證明，走在浪潮的太前面或者太后面，都沒有辦法完整地享受到時代紅利。小理查德被認為是搖滾樂的奠基人，但是真正把自己和這一樂種推向主流巔峰的，是靠模仿黑人作品起家的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
New Jack Swing、Pop Funk、Funk Rock，這些樂種沒有一個會把邁克爾-傑克遜視為先驅者，但他卻是流行音樂歷史上唯一的「King of Pop」。
他們都在試用、在模仿、在跟風，但這種仿效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只有通過這些早期採用者和早期大眾的代表人物，才能催生出真正改變一個時代的文化現象。
在HMG的簽約藝人中，有哪一位，算是真正站在早期大眾，或者說「basic」文化最中央的呢？
想到這裡，韓易不禁將目光投向正眉飛色舞地向大家介紹她紫色眼影盤設計理念的麥迪遜-比爾。
碧梨同樣喜歡流行文化，也是個重症網癮少女，但是在音樂方面，她有強烈的個人審美與超前的美學意識。
別的不說，從2016年到2023年，她的每一首單曲都可以打上「獨立流行」的風格標籤。
用人聽得懂的表述就是——亞得一逼。她的爆紅，跟Tenta的風靡一樣，是全世界Emo文化抬頭的產物。也就是說，他們這些本來小眾的音樂風格，是因為早期採用者和早期大眾的口味演變，才與主流文化產生了交集。
但麥迪遜-比爾不同，她對流行文化的喜愛，不是像碧梨那樣，停留在「瘋狂熱愛賈斯汀-比伯」的程度。麥迪遜全盤吸收和接納歐美主流文化，並將它們在體內不斷融合，催生出一套以她為坐標原點的審美體系與流行系統。
這就是她在未來能夠獲得3500多萬Instagram粉絲的核心因素，她來自這個時代，融入這個時代，並在一定程度上引領了這個時代。
「像麥迪遜-比爾一樣吃」、「像麥迪遜-比爾一樣穿」、「像麥迪遜-比爾一樣化妝」……在2023年，她在逐漸前移的文化浪潮中，站到了最核心的位置。
不要忘記，這份成就，是在她音樂事業被硬生生耽誤了三年，直到韓易重生前才開始慢慢恢複元氣的情況下取得的。
這一次，2016年就跟韓易簽下長約的她，音樂人與社交媒體達人的雙重身份發力，能否成為比肩賽琳娜-戈麥斯，甚至超越她的時代印記呢？
這是韓易開出800萬美元報價的內核驅動力，也是他堅定選擇簽約這個長島女孩的信心來源。
給她配上足夠聲量的熱門單曲，振翅騰飛只是時間問題。
「《Cold Water》這首歌……不會有問題嗎？」
早午餐結束，麥迪遜-比爾邀請眾人到她海洋大道1221號的寓所中作客。她的房間1606坐落在公寓的第16層，是頂層公寓之下最高的樓層。站在陽台向外眺望，從帕洛斯維迪斯延伸到馬裡布的太平洋一線海景盡收眼底。
住在貝萊爾的韓易對於這片景緻並不陌生，但不管怎麼說，斯特拉黛拉路864號距離海面仍有一定的距離，極目望去也不過就是一片湛藍而已，看不到什麼細節。
站在麥迪遜-比爾豪華兩卧公寓的陽台上，韓易卻連泛起光點的粼粼浪花都能數清楚。在板子上做著各種花式動作的衝浪高手、躺在純凈沙灘上享受午後陽光的情侶、友人與家庭，街頭拉丁風情十足的賣唱藝人，還有不遠處緩緩旋轉的太平洋公園摩天輪。
本地居民不願用任何東西置換的所謂加州生活，一半都來自於這片蔚藍的海。
走到陽台上，麥迪遜-比爾遞給獨自享受美景的韓易一杯冰鎮橙汁，扶著欄杆在他身邊站定，問出了這句絲毫不掩飾擔憂情緒的話。
長島女孩的擔憂，自然有她的理由。凱倫-郭給她聽了Mad Det發來的小樣，這首Moombahton風格濃郁的流行電子舞曲，一聽就知道是出自Diplo與Major Lazer的手筆。從編曲，到低音線再到人聲旋律，麥迪遜-比爾挑不出任何毛病。
不是說這首歌在藝術層面上完美無瑕，而是從商業角度考量，它幾乎跟《Lean On》是一母同胞。
和弦、走向、思路，都大差不差。
在《Lean On》還掛在Spotify歷史播放量排行榜首位的2016年年中，發行一首續作能達到什麼樣的商業成績？
也許沒辦法超越《Lean On》，但表現絕對不會太差。
不光是麥迪遜-比爾，瀚音樂上下對於這首附屬廠牌正在籌備的最新力作都充滿信心。事實上，驅動凱倫-郭接受這一職位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韓易跟Mad Det達成的協議。
無論唱片公司本身有沒有簽約實力藝人，只要有Mad Det這麼一家目前聲望正隆的電子音樂廠牌作為下屬機構，凱倫便有信心把瀚音樂做出成績來。
因此，麥迪遜的憂慮，並不在於歌曲本身，而是除了她之外，單曲里的另一位歌手。
「你所說的問題，是賈斯汀-比伯，對吧？」韓易看了一眼身側的麥迪遜，雖然是疑問句，但是他心中早有答案。
面對如此完美的商業化流行電子音樂，麥迪遜-比爾還能擔心什麼？
當然是那個發掘他的伯樂……也是親手放棄她的斯庫特-布勞恩旗下，最著名的代表藝人。
斯庫特向來強勢，他會願意讓賈斯汀-比伯跟麥迪遜-比爾出現在同一支作品裡，幫後者拉抬人氣嗎？
「……是。」不想讓剛剛成為她老闆的韓易看輕，麥迪遜糾結了許久，才幽幽吐出一個詞。
「具體擔心什麼呢？」
「他不是那種，如果自己得不到，就要毀掉的人。我說斯庫特-布勞恩。」
麥迪遜彎下腰，把下巴放在陽台的欄杆上。陽光灼得金屬欄杆發燙，但麥迪遜並沒有移開自己的肌膚，反而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在接下來的對話中保持情緒的穩定與警醒。
「但他是，會無所不用其極，證明自己觀點正確的那種人。」
麥迪遜琥珀色的眼眸斜睨著韓易，神態像一隻受傷後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狐狸。
「我就是他認為錯誤的、沒可能成功的、無可救藥的。在你之前，易，還有別的唱片公司接觸過我，但他們或多或少都跟斯庫特-布勞恩有交集。我只有推特和Instagram上的粉絲，但他擁有整個音樂工業。哪個更不能得罪，誰都清楚。」
「我唱俗爛的青少年流行，他做Billboard冠軍單曲。」
「但那些俗爛的青少年流行，是他塞給伱的。」韓易輕聲提醒道。
「是啊。」麥迪遜垂下眼帘，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就是他的能力，不是嗎？」
「你覺得他能影響到我？」韓易似笑非笑地看著麥迪遜-比爾，拋出一個無需回答的問句。
「我當然知道他影響不到你。」麥迪遜的嘴角也扯起一絲笑意。要說韓易是否能壓過斯庫特-布勞恩一頭，這話其實難講。雖然韓易目前是好萊塢四大經紀公司之一UTA的最大機構股東，並且在過去的一個月里四處出擊，搜羅了不少有價值的藝術資產與潛力新人，但從更廣泛的公眾聲量上來說，無疑是斯庫特-布勞恩更勝一籌。
當然，換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斯庫特-布勞恩也沒辦法對韓易施以任何壓力。雖然前者2010年就拿到了一筆1.2億美元的風投，以伊薩卡控股的名義投資了Uber、Spotify和Editorialist等多支潛力十足的數字科技股，目前旗下管理的資產已經接近4億美元，但跟韓易的資產相比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別的不說，在大衛-魯賓斯坦那裡還躺了12億美元靜待激活。
這筆錢，足夠韓易把斯庫特-布勞恩這輩子到現在為止積攢的所有資產、勢能與藝人陣容打包收購了。
畢竟，上一世的2021年4月，Hybe從布勞恩和凱雷集團手中收購伊薩卡控股的價格，也不過10.5億美元。
這輩子，把斯庫特-布勞恩的資產買到手，兩方皆大歡喜，是韓易早就縈繞於心的中長期規劃。
大資本家會畏懼一個收購對象嗎？
「我是不想，讓我和他之前的合作關係，影響到這首歌，影響到Mad Det，也影響到你。」
「不值得的。」
麥迪遜-比爾甚至開始低聲勸慰起了韓易。
「《Cold Water》這首歌很棒，我非常看好它的商業前景。但是再好的歌，也需要有巨星加持才能發揮出它的全部能量。」
「所以，如果我的加入，會影響賈斯汀……或者斯庫特對這首歌的興趣，那我覺得……其實可以換一個人來唱，Halsey和碧梨都很不錯。更何況，另外還有一首很棒的歌在等著我，不是嗎？在漢普頓你給我聽的那首歌，《Stay》，我特別喜歡，最近每天都在找聲樂指導精進。」
「你的加入，不會影響任何合作進度。放心，麥蒂。」韓易將手中分毫未動的橙汁放到身邊的低矮茶桌上，自己也坐到躺椅邊沿，認真地說道，「賈斯汀很喜歡這首歌，一直都催著托馬斯把它儘快發掉。他本人喜歡，斯庫特就不可能隨意讓他撤出合作，這一點不需要擔憂。」
「所以，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練好自己的那一段，等著下周五正式錄音。」
「錄音地點在托馬斯的新家，盧瑟福德道2675號，他已經把地址發給我了。周五我和宥真會接你一起過去……是的，跟你想的一樣，賈斯汀也會在那裡，斯庫特應該也要出現。」
「不過不用擔心，你負責做好藝術工作，我搞定其他的所有事情。」
韓易語氣里強烈到呼之欲出的自信與令人無法辯駁的霸道，讓麥迪遜因為得知將與布勞恩和比伯重逢而慌亂狂跳的心稍稍安穩了一些。
「沒人能霸凌我的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