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餘生都無法忘記你

三天後,關月進了醫院。

聽說,她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和焦慮導致昏倒,這一病病得不輕。而這三天我不理世事,一個人躲在家裡,渾渾噩噩。

我買來一大堆零食機械地吃,吃完了就吐。困了就隨便找個地方睡覺,我很困很困,但一點也睡不著,後來沒辦法,我只好吃藥來幫助睡眠。好在,我終於睡了過去。

然後,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沒有人離開,沒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好好的,平凡卻生動地過著餘生的每一天。可這種好夢沒過多久,我便疼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林芳哭得像只水蘿蔔,她一邊哭一邊打我。

我醒了也不說話,只是麻木地看到地上那些灑了的白色藥片。

見我終於恢復神智,她開始抱著我哭。

可我並沒有因為這一覺而輕鬆,我真的太累了,明明才度過不到二十年的時光,我卻覺得我把整條人生的路都走馬觀花地過完了。

直到她告訴我,關月住院了,我才來了些許精神。

簡單地收拾一番,我拎著一些水果,來到了醫院。第一個見到的人,自然是關夏。

此時關夏正在走廊拐角處抽煙。他見到我,十分意外,煙灰落在手上都不知道,直到疼了,他才緩過神。

「你怎麼來了,你——」他把煙丟掉,眼神帶著憐憫,「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啊,沒事。」我勉強地笑,他眉宇間的擔憂卻更深了,他輕輕扶住我的肩膀,猶豫了半天,才問,「你……還好嗎,要不要——」

我知道他想問我什麼。

別說他,早上起來我都被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嚇到。其實林芳早上想送我來的,她看我精神恍惚,路也走不太穩當,很擔心。但我還是沒讓她來,我不想她再牽扯其中。

「我沒事,真的,我看看關月就走。」

「她醒了……情緒不太好。」他吞吞吐吐,我的腳步因此停下。

「既然她醒了,那你幫我收下這些水果吧,都是她愛吃的。」我把東西遞到關夏手上。

關夏點點頭,並沒有多做挽留,畢竟我們都知道,關月一點也不想看見我。她恨我,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這世上,大概沒有任何一種恨,能比得如今她對我的恨了。即便我們曾經那麼那麼的要好。

她不會想見我的,我也不敢見她。我們兩個鮮血淋漓的人,現在連自愈都做不到,何談見面呢。

「我把董銘陽的葬禮安排了。兩天後,南山園。你總歸,要過來送他的吧。」

他的聲音很溫和,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這麼溫和的語氣和我講話。

其實,為董銘陽辦這件事的人,應該是我,畢竟除了奶奶,我算是他最親的人了。

可當時關月近乎咆哮地沖我吼,不許碰他,你沒有資格碰他。而當時的我,跪在董銘陽身前,就真的沒有敢碰他一下。

我不配。

我連送他最後一程都不配。

「好,我會去送他的,就算關月打我,罵我,我都會去的。」我的聲音帶著不可遏制的輕顫,笑著說。

對不起,關月。

我還是想,送他最後一程。

兩天後,董銘陽的葬禮如期舉行。

他的葬禮,沒有落雨,而是微風拂面,晴空萬里。我穿著白襯衫裙,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風衣,胸口處,別了一枚白色的絹花。

林芳陪著我一起來的,她為董銘陽買了一大捧白色的花。我想,如果不是她陪著我,關月早就對我惡言相向甚至驅逐出境了吧。

葬禮來的人並不多。

因為是關月置辦的葬禮,到場的只有幾個與董銘陽關係甚好的朋友。那些朋友我也認識,甚至還很熟,但他們都與關月一樣,對我視若無睹,冷淡不理。

我沒有覺得驚訝,他們這樣是應該的。

儀式結束後,其他人都走光了以後,只有我們四個留了下來。董銘陽生前不是喜歡熱鬧的人,如今我們四個來送他,也不算聒噪。

墓碑上貼著他的黑白照,這張照片是我剛剛會用單反的時候,給他拍的證件照,沒想到,後來卻變成了他的遺像。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那些大人嘴裡常常慨嘆的世事無常。

關月輕輕撫摸著董銘陽的照片,動作溫柔又深情。

我時常想,我的罪責上應該多了一條棒打鴛鴦。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董銘陽大抵也就被關月感動了。關月比我想像中的要深情,所以,每每面對她,我更覺得罪孽深重。

「你沒有什麼想對他說的話嗎?」關夏輕聲問我,而我搖了搖頭。

我與董銘陽相熟這些年,說過許許多多的話,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再說的了。

我知道,即便我害了他,他在九泉之下也只會希望我好。他總是這樣,事事把我擺在最先。

我也想自己好好的,但我想,我不配。

關月說完心中所想,終於站起身朝我們走來。

只是,她沒有看我,也沒有與我說話,彷彿從來不認識我一樣。

她輕輕挽住關夏的手臂,兩人就這樣慢慢離開了。而我仍舊留了下來。雖然我什麼都沒說,但林芳跟董銘陽倒是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說了對他的感謝與歉疚,她與我一樣,都深覺罪孽深重。

只是,她所體味的罪孽與我的,終歸不是出自一處。她的歉疚還是可以言說的,而我,大概是話不知從何而起,餘生都會背負罪孽而行。

我想,如果沒有遇到董銘陽,我大概也不會活到現在。

他出現在我人生中第一個劫難里,用關愛和耐心拯救了我。可他終歸什麼都沒有換來,卻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董銘陽,真的,真的對不起。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一定不會做出那麼愚蠢的決定。

沒有誰去替誰的罪,是應該的,是正確的。

所有不正確的決定和行為,終會換來最可悲的後果。

後來,林芳也離開了。

董銘陽的墓碑前,只留下我一個人。

我還不能走,因為我還要等另外一個人。

直到太陽漸漸變得毒辣,那個人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向我慢慢走來。

他瘦了很多很多,也因此顯得身子更加修長。他穿著一件水藍色的襯衫,襯衫上的褶皺並沒有被撫平,而他下巴上也冒出青色的胡茬。他的雙手被手銬銬住,但依舊一副樂觀平靜的模樣。

要命的是,即便他現在狼狽了許多,也還是那樣迷人。

我站在墓碑前,笑中含淚地用目光迎著他。而他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直至一步步走到我身前。

兩天前,喬諾藉機逃脫了他父親的控制,自首了。

他和我一樣,無法面對董銘陽的離去,愧疚、不安、悲痛,這些情緒讓他拼盡全力逃了出來,把事實的真相擺了出來。這一次,我沒有攔著他。因為,我們都要學著長大,學著為我們的罪責付出代價。

「時間不多,抓緊。」旁邊兩個穿著警服的男人叮囑了一下。喬諾頷首,以示謝意。

這個我愛的男孩,就連這樣的境地,也都教養極好。可這樣優秀的男孩子,卻因為我這個罪人,把整個大好的人生都毀了。

如是想著,我的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流下來,我慌亂地拂去眼淚,咧著嘴努力地朝他陽光地笑。

他愛憐地看著我,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

「靜安,我到現在,都還很心疼你。」

「我有什麼可心疼的呢,我這個罪人。」我搖晃著頭,「我多希望我從來沒有跟你表白過,我多麼希望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命運這樣安排,你我都無能為力啊。」他拿出哄小孩子一般的語氣對我說,一邊轉過身,鄭重地看著董銘陽。

「今天來,是要送你最後一程的。」他慢慢走上前,像送別一個老友一樣,「從小到大,我從未覺得虧欠過誰,卻唯獨覺得最對不起你。從小到大,我受到的教導都是知錯就改、要承擔責任。我本以為在這方面我會做得極好,卻沒想到,最終是如此不恥。」

「對不起,真的。我知道一切已經於事無補,但不管怎樣,我都要承擔起這個本屬於我的罪責。」

「謝謝你這麼多年出現在靜安的人生里,護她周全。」

「也謝謝你,成全了曾經的我們。」

我站在他身後,靜靜地聆聽著他的訴說。

喬諾把心裡話都說了出來以後,長舒了一口氣,走回到我身邊,輕輕地拉住我的手:「與他的事,算是了結了。接下來,該我們了。你的那封信,我收到了。」

「靜安,你說過你會等我。我信了,我是真的信了。」他笑著說,眼裡的淚水卻一直打轉。

「對不起,喬諾。」我輕輕搖頭,那些灼熱滾燙的淚水滴在我的手背上,「我不配等任何人,我不配。」

「我已經毀了他,不能再毀了你。」

「我沒辦法去思考感情上的事,因為我的腦子裡,只有愧疚。背負著這種人生的我,不配得到你的愛,也不配得到幸福,如果我幸福了,那董銘陽怎麼辦,關月怎麼辦?」

「靜安——」

「喬諾,你值得配更好的女孩子。你的家裡人一定恨死我了,就算以後你重獲自由,他們也不會容許我存在於你的世界的,到時候你要怎麼辦,又要為了我自毀前程嗎?不要,我不要你再為我做任何事,我承擔不起了。」

我幾乎是聲淚俱下地說了這些話。

聽完,他把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靜靜地看著我,眉頭的陰雲越積越深,深到流下淚來。

「所以……」他的聲音帶著不可控制的顫抖。

「所以,我們就到這裡吧。」

我把手輕輕抽了出來,像是把整個曾經期許過的美滿人生親手打碎一樣。

「希望,你重獲自由的時候,能夠開始一段新的、美好的、幸福的人生。」我揚起嘴角,試圖給他一個最燦爛的笑。

他不知道,我說出這些話,到底用了多少勇氣。

明明我可以等他,明明我可以挽留住他——我生命中最想要的幸福。可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

就讓我,從這些人的世界裡抽離吧。

把那些真正的幸福美好的日子,還給他們。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而他依舊站在原來的位置,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

「靜安——」

「靜安——」

像初見我時,那樣動聽地念著。可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頭了。直到這個時刻,我才讀懂席慕蓉的那首《與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有柔風 有白雲 有你在我身旁

傾聽我快樂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實很微小 只要有過那樣的一個夏日

只要走過 那樣的一次

而朝我迎來的 日復以夜 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還有那麼多瑣碎的錯誤 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

讓今夜的我 終於明白

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 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

與你同行

我愛你,喬諾。

只是,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再也不能與你同行。

希望你的餘生,都不要再想起我。

而董銘陽,那個給了我太多溫暖和愛的男孩,我的餘生,再也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