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憫惜他浮生滄桑

直到傍晚的時候,這場雨都沒有停。

深藍色帆布鞋被打濕,粉裙子的裙角沾染了零星的雨點,我站在必勝客的門口,孤零零地等著關月的到來。

我們要一起去看董銘陽,這是我和她約好的。幾天前,我去了一趟他的家,幫他拿了幾身換洗的衣服,那時候奶奶不在家,所以我也沒有告訴奶奶發生了什麼。而我之所以這兩天都沒有去看他,歸根究底,是在逃避。我不敢跟他奶奶解釋他的下落,也不敢直面他現在究竟面臨著怎樣的慘境,只要一看到他,我就會覺得我應該去下地獄。

可逃避終究不是辦法,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

一輛紅色的跑車在我面前停住,關月搖下車窗,喊我上車。

顧不得大雨瓢潑,緊緊抱著衣服,我三步兩步跑了過去。坐到了副駕駛,我才發現關月一副剛哭過的樣子。她的妝有點脫了,口紅掉了也沒有補。她與我不同,她是個「女神包袱」特別重的女生,但凡出門必須一副「女神」模樣。我從包里拿出唇膏遞給她,試探著問:「你要不要擦一擦,嘴巴破皮了。」

「不擦了,就這樣吧。」她吸了吸鼻子,「我白天的時候去看董銘陽了。」

聽到這句話,我的手滯留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一定很生我氣吧,我都沒有去看他。」我自嘲地笑,「這世上最沒良心的人就是我了。」

「他過得不太好,瘦了好多。」

提起他,關月滿滿都是心疼的樣子,而我卻不敢告訴她,我見了誰,又隱瞞了怎樣的秘密。這些羞恥的秘密在我心底生根發芽,長成刺人的藤蔓,每分每秒都在糾纏我、刺痛著我。

「但好歹,他看到我,比以前態度好了不少。」說到這兒,關月又破涕而笑,「這麼一想,我又突然不想帶你去見他了呢。」

「關月,我——」

「我開玩笑的啊,」她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見了你,他心裡能好受。我知道。」

半小時後,我們來到董銘陽所在的地方。

這裡的確如關月所說的一樣,冰冷無情,充滿了無望。

我捧著那包衣服,忍著想哭的衝動,一步步走到了董銘陽跟前。關月像是在迴避什麼,沒有過來,把空間留了我們。原本坐在地上的董銘陽見到是我,一開始不敢相信,接著,那張看起來飽經風霜的疲憊的臉,一下就笑了起來。

「靜安!」隔著欄桿,他的聲音不能再親切了。

「嗯,嗯,董銘陽。」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鼻子一冒酸勁兒,淚水就開始嘩嘩地流,「我給你帶了乾淨的換洗的衣服,都是你最喜歡的那幾件。」

「好的,好的。」他點著頭,把衣服接過去,「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

他不這麼說還好,一這麼說我哭得更凶了。

「你怎麼這麼傻啊,明明就是因為我,我這麼沒良心,你還高興,董銘陽,你說上輩子你是不是欠我的,這輩子才願意幫我還啊!」

「可能吧,上輩子我可能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他打趣,眼角也濕潤起來,「對了,我奶奶怎麼樣?她最近身體還好嗎,你先別告她我的事,她肯定承受不了的。這一段時間,你幫我好好照顧她。如果她問起我來,你就幫我撒個謊搪塞過去。」

「她在家裡挺好的,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家裡的事你都不用擔心。」

「我對不起你,我一定會用盡所有辦法還你清白的。」我想把心底的話全說出來,可話一出口,又變得笨拙無比。

「唉,多大個事兒啊,我經歷過的比這個多太多了,靜安,你不要太擔心,喬家的律師找過我的,說一定會好好幫我,關夏也跟我保證了。」他伸出手,揉我的頭髮,「做人心要大,你看你這樣,遲早又要生病。」

「董銘陽,我對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壓抑著自己的哭聲,甚至咬住自己的手掌。在這種時候,他仍舊是嘻嘻哈哈地安慰我,可明明陷於苦難的人是他。

他這個人,總是有這樣的魔力,天塌下來的大事,只要他開口一說,一切都輕鬆了很多。他說得也不無道理,有關夏和喬家幫忙,事情還是有很大的轉機的。而且,本就是艾和那個王八蛋有錯在先,只要把官司打好,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我自欺欺人地這樣想著。

如果不這樣去想,我連一秒鐘都在他面前坐不下去。

「這世上就沒什麼事兒是過不去的,你要相信我。本來呢,我也不怕這些,大不了十八年以後還是一條好漢,再說還用不了這麼久呢。」

「我就是怕你不能好好的。我知道你的性子,愛鑽牛角尖,又不喜歡把心事告訴別人,我怕你再生病,這是我最怕的事情,哭也好,哭比不哭好。」

抬起頭,他眼神堅定又溫柔,他還是他,那棵為我抵擋風雨的大樹,哪怕經歷狂風暴雨,也從未改變。為什麼明明現在要經歷狂風暴雨的人是他,笑著安慰人的也是他呢?

「好,我答應你,我不生病,就算生病也會好好吃藥。我會想盡所有辦法幫你打贏官司,你也要好好的。」

「嗯,這就對了。」他笑著嘆了一口氣,然後望了望遠處的關月,「替我謝謝她,我董銘陽活這麼大,沒感覺自己虧欠過誰,她是唯一一個。她是個好姑娘,真的好姑娘。」

「好。」我點頭,把關月買給他的那堆吃的也遞了過去,關月不想再看他,她知道自己的情緒會受不了。所以她站得遠遠的,只要隱約看到他的身影便好。

「記住幫我照顧奶奶!」他再三叮囑,拍拍我的頭。

和董銘陽說完話後,我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

關月終究還是沒有克制住自己,還是過去和他說話了。兩個人聊得很開心,也許被這種氣氛感染,我的心情也輕快了不少。

也許,真的會像他們說的那樣,一切都會變好。

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我和關月探望董銘陽出來的時候,心情都平穩了許多。她難得地跟我說,蘇靜安,我肚子餓了。她不說還好,一說我也跟著餓了起來,仔細一想,這些天我們兩個根本沒有正經吃過什麼東西。

想了一下,我跟她提議,一起去看董銘陽的奶奶。

但凡提到跟董銘陽有關的事情,關月都會立馬來興緻,更別說他唯一的奶奶。倆人一拍即合,她油門一踩,我們倆就朝著奶奶那裡狂奔而去。在附近的超市買了很多菜和肉後,我和她輕快地敲開了董銘陽家的門。在此之前,關月特意重新補了妝,也替我稍微掩飾了一下紅腫的眼睛。奶奶打開門看到是我,她一下就笑開了花,連忙拉我們進來。

「奶奶,這是我還有董銘陽的朋友,她叫關月,今天來一起給您做飯吃。」

我跟奶奶鄭重地介紹她,關月也是機靈的小姑娘,上去就親昵地拉著奶奶問好。奶奶見到她很喜歡,很快倆人便混熟了。

最近都是奶奶一個人在家,家裡冷清得不得了,我們一來,奶奶明顯高興得很。

我和關月把菜拎到廚房,打算好好做頓飯。

「你去陪奶奶聊聊天,順便也能多知道董銘陽的事情,做飯我自己來就行了。」我往外推搡著關月。

「這麼多菜你一個人啊?不行不行,我幫你吧,回頭我們再找奶奶。」關月不同意。

「我都說了,沒事,我自己經常一個人做一桌人的飯,你去找奶奶聊聊天吧,你在這我還覺得幫倒忙。」

「……行,那我去陪陪奶奶。」她拍了拍我,總算離開了。

其實我心裡是打著算盤的,董銘陽這個人雖說主意正,但他很聽奶奶的話,既然我的話不管用,那奶奶的,他總會聽進去一些吧。關月和奶奶混熟了,奶奶喜歡了,自然就把她當孫媳婦看。到時候關月有的是借口來這裡看奶奶,董銘陽想躲都不成。

這樣想著,我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許,等董銘陽出來,他能和關月好好地發展。

但笑著,我的心又開始冷了下來。

我心中常常忍不住想起美好的未來,可腳下荊棘叢生的路,卻又時刻提醒著我,苦難還沒有過去。

如果老天開眼,憐憫我,有幸能讓我們渡過這關,我發誓,從此以後的人生,我一定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珍惜我的人生。

伴著客廳那頭傳來嘻嘻哈哈的說笑聲,我把好幾道菜全都做完了。

不得不說,關月在和別人打交道上,的確很厲害,僅僅這麼短的時間,奶奶就和她說了好多事,她們甚至還一起看董銘陽小時候的照片。

說起來,當初我來到他家,怯生生的,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如果不是奶奶一直包容我,我想我也不可能感受這些不屬於我的溫暖。

見我做好了飯菜,關月馬上跑過來幫忙。兩個人幹活快了很多,很快,飯菜就都上了桌。

幾乎都是奶奶和關月愛吃的菜。關月看見桌上的菜,愣了一下,然後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她聲音啞啞地問,怎麼都是我愛吃的菜啊。

我沒說話,只是笨拙地笑。

擦了擦手,我趕緊過去扶奶奶過來坐。我不敢看關月的眼睛,我怕我看她我就會哭出來。我已經哭得夠多了,再哭我怕自己眼睛瞎掉。

其實,我不是一個很擅長表達自己情感的人,我和關月這麼多年的情誼,更多是關月在主動。若不是她主動,恐怕我連朋友也不會有。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關月,她在我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呢,大概和董銘陽、喬諾,一樣重要。只不過,這三個人佔據著不同的位置。

他們一個是愛情,一個是親情,而關月,就是我最重要的友情。

我之所以精神瀕臨崩潰,不單單因為董銘陽和喬諾,有一部分,也是因為她。如果她恨我,如果她知道我隱瞞的真相,她就再也沒辦法和我變成以前那麼親密無間了。這種不是一刀捅的痛,而是那種細細密密卻又綿延無期,沒辦法挽回的痛。

我不知道我和她以後會變成什麼樣,能珍惜一刻,便多一刻吧。

這些情緒,想必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才有那副類似於尷尬的神情。有時候,更傷人的永遠不是一刀兩斷,而是慢慢地變質,到最後消散不見。

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奶奶笑得特別開心。我告訴她說董銘陽在外地又有了點小生意,忙得不可開交,最近都沒空回家。

奶奶早就習慣了董銘陽時不時地去外地賺點外快,所以想也不想便相信了。關月依舊乖巧地微笑著說:「等他回來,好好教訓他,誰要他不陪您吃飯!」

然後,關月在桌下踢了踢我,甩了一個「給我笑」的表情給我。

抬起頭,我對奶奶說:「對,等他回來我們兩個收拾他。」

吃完飯已經快要九點。

我和關月分工明確,她負責哄奶奶睡覺,而我則負責收拾碗筷。奶奶很快便睡著了,我也很快收拾好了一切。

關月就在這時從奶奶的房間匆匆忙忙出來,手裡的電話響個不停,她直接跑到陽台去,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慌張起來。

她看起來神色很緊張,於是,我只能想到這個電話與董銘陽有關。

穿上黑色的外套,背上包,我佯裝鎮定地坐在沙發上等她。

這個角度,我隱約能看到她在陽台瘦弱的背影,她在原地踱來踱去,我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

大約過了十分鐘,她終於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掛著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我站起身,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扶住搖搖欲墜的她。

「怎麼了?」我壓低聲音。

她認命般地閉上雙眼,兩粒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艾和醒不過來了。」

「醒不過來是什麼意思?」我下意識地捏著她的手臂。

「植物人,植物人了。」她低著頭捂著臉,碎發掉了下來,發出一陣低聲的啜泣,「律師說了,這樣就難辦了。聽他這麼說,我就打電話給艾晴,艾晴跟瘋了一樣把我罵了,然後說——」

「說什麼。」我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不和解。」她透過碎發看我,眼神里除了無望還是無望,「她不和解了。我們沒辦法幫董銘陽了,他要失去自由了。」

聽著關月痛不欲生地說出這幾句話,我獃獃地坐在那裡,身子僵硬得彷彿一具屍體。我無法形容出我到底是怎樣的感受,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接著,是一陣耳鳴。

我聽不清任何聲音,只看到關月的唇一直在動,她一直在哭。

而我開始呼吸急促,頭暈目眩。

昏倒之前,我看見關月模糊的身影向我撲過來,她的熱淚狠狠地砸到我的臉上,帶著冰冷和絕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