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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想被一個人看見,就要在她熟悉的領域足夠優秀。

禹樺青和徐相長一起站在體育館二樓的器材室,這是一個很好的觀察視角,靠近窗口自上而下俯視正好可以看到時杳杳和陸晚嫦所處的位置,靠近門邊又可以看見體育館內發生的一切。

其實,造成彥使楚現在這樣性格的原因,歸結起來不過是簡單的兩個字——家暴。

在徐相長推薦這個隊員的時候,禹樺青就粗略聽他講過這些,但這次再聽到,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憤怒。

「他爸爸是一個很混賬的人,無業遊民,最大的樂趣恐怕就是欺凌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徐相長幾步踱到欄桿邊,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點上。

隔著薄薄的青色煙霧,他的表情好像矇著一道屏障,他透過裊裊騰起的煙霧,望著沒有關上門的訓練室,彥使楚弓著身子一絲不苟地擦拭單杠橫樑。

他遠遠地看著,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是在上課鈴打過了下課鈴又響起的時候,彥使楚性格沉悶素來寡言少語,但是一直學習優異,就這麼消失了一節課,徐相長也是心裡發慌,他找了許多地方,終於在走廊盡頭的盥洗台找到了彥使楚。陰暗的角落濕冷,彥使楚僵硬著脖子有一絲詭異的偏執,指尖泡漲發白現出白色的痕迹還在執著地擦著,臉上帶著一種接近強迫症的瘋狂。徐相長拉著彥使楚問了很久,那時,彥使楚的臉上是近乎病態的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幾度開合,訥訥地說了原因:「臟……爸爸會打媽媽……」

回憶停止,徐相長閉了閉眼:「前幾天我看了一檔節目,我才知道了一個全新的名詞——家暴目睹兒童受害者,與之相對的叫家暴直接受害者,我第一個就想起了他。他初中剛入學的時候,自閉得不像話,在班上被欺負、被排斥、被漠視,他就像一個行走在人群中的隱形人,直到有一次他在盥洗室差點被欺辱他的人淹死在洗手台……」

禹樺青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她知道即便是溫室也有陰暗的地方,學校里也存在恃強凌弱,但沒想到會那麼過分。

細細回憶起來,她念書時期也接觸過關於這類事的隻言片語,某一天某些要好的朋友或者是班上的同學漠不關心地提起:昨天誰誰誰又被怎麼怎麼欺負了,好可憐……

是了,好可憐。我們也只會感嘆一句可憐。

針不扎在自己身上就不會知道痛,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那些被掩藏在玩鬧背後的欺侮有多醜惡……

「那時候校長找到我,從那以後,彥使楚就轉到了我的班上,因為沒有別的班級願意接納他……」徐相長的聲音里有些不一樣的情緒,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與彥使楚相差無幾的狼狽歲月。

禹樺青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終究沒說話。

他沒有資格去評判那些冷漠著拒絕伸手的人,誰願意接受一個挨了打都不會喊救命的人呢?在自己帶的班上出了事故,畢竟會影響前途……那時候他站在病房外望著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彥使楚,想了很多。

他想,到底是誰的錯?

孩子們總歸是會被饒恕的,但是孩子們頂著一張天真的臉犯著不可饒恕的錯那是多麼殘忍的事?你以為他單純無知,其實他只是惡劣地用自己的喜樂凌駕他人的自尊之上,他們心裡的那些玩樂玩笑是另一個人的深淵……這些,他深有體會。

暗沼在歌舞昇平下悄悄滋生,都忘了就連象牙塔的本意就是忽視現實社會的醜惡悲慘,隱匿於理想中的美滿的幻想生活。

可是,醜惡和悲慘,就真的能夠漠視?

「我認識他的四年裡,花了很長的時間為他做心理治療,都是瞞著他媽媽的,就連那次被欺負,他也要求不通知家人,因為害怕媽媽擔心。」徐相長重重吸了口煙,把剩下的一小截煙蒂砸在地上,用腳狠狠碾滅。

禹樺青將手收回身側:「你為他們做了很多,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徐相長低下頭,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根本不夠。」

這個世界上有著成千上萬個「彥使楚」一樣的人,也有太多太多人會選擇冷漠旁觀,杯水車薪的幫助根本不夠。

體育館外,時杳杳將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陸晚嫦,平靜道:「你知道他為什麼寧願忍受別人的欺負也不願意反抗嗎?」

因為反抗之後是無窮無盡的麻煩。陸晚嫦在心裡這麼回答。

時杳杳也沒打算真等她回答,繼續說:「像顧明強那樣的小霸王,你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彥使楚他反抗不起,因為他知道即使挨揍的是他,鬧大了以後來學校賠禮道歉千恩萬謝的是他媽媽……」

「其實,你跟那些欺侮他的人並沒有什麼分別。」時杳杳冷眼看向她。

陸晚嫦咬咬唇想反駁,時杳杳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你嫌棄他懦弱,但是你沒發現在圖書館里大家都更願意去問他問題去請教他,因為他耐心、細心、懂得尊重體諒人。在別人眼裡,你就算成績再好再優秀,也是一個任性、不知人間疾苦的刻薄大小姐,而彥使楚在他們心中才是可以求助的同學……」

盛夏的夜晚,徐徐涼風撩動衣角,細密地爬上滲著汗的肌膚,帶起一陣從骨子裡滲出的寒意。

時杳杳已經走了,陸晚嫦知道她說的那些大概只是冰山一角。

她坐在露天籃球場的球架下仰頭看了許久,回到訓練室的時候,偌大的訓練室里已空無一人。

她被時杳杳拉出去之前,髒亂的地面和凌亂的工具,已經被收拾好。訓練室的軟墊上,一個熟悉的玻璃瓶立在那裡。

她走過去撿起來握在冰冷的手心裡,帶著溫度的玻璃瓶熨帖得內心一陣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