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帖子出現在機械蜂巢論壇里的時候，人們還不知道他們所生活的這一小片天地內正在發生什麼。
尚未習慣互聯網的人們並沒有對帖子的內容太過在意，他們甚至認為這完全是某人的惡作劇，如果不是閑在家裡，恐怕他們在看到帖子標題的時候根本連帖子都不會點開。
好在他們現在都在家裡，機械蜂巢伺服器里那些電視劇他們早就看膩了，某些寫小說的怪胎寫出來的小說更新速度也完全不夠他們看的，他們幾乎沒了所有娛樂方式，論壇就成了他們排解內心憂慮的最大場所。
於是這帖子的熱度快速上升。
人們還是第一次見到新總督的樣子。
「這就是一天讓人們吃三頓的傢伙。」——這一回覆很快被點贊到了帖子二樓的位置。
「那又怎樣呢。」——人們並不領會他的好意。
人們看著視頻中略顯狼狽的維克多·柯里昂，然後看向關於是否處刑的投票按鈕，態度各不相同。
只要點擊投票，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嗎？
人們中的很小一部分人立刻抱著試一試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度點了「是」，並投出了自己的一票。
這些人投完了票，退出帖子刷了老半天的論壇，說了句「真無聊」，就繼續那無聊且無意義的等待去了。
此時此刻，機械蜂巢A區，阿偉盯著手機屏幕，注視著視頻內每一個人的眼睛。
「是陳宴。」
他向妻子說道：
「這人，是陳宴。」
他怕嚇到妻子，所以沒有告訴妻子，這些人，都是陳宴。
「所以呢？」
唐雅此時的話語並不溫柔：
「他已經把你解僱了，即便真的是他，你也沒必要為他投票。」
阿偉沒說話，他不想讓妻子知道他是一個背叛者。
至少，在她面前，他不能是一個背叛者。
「新總督其實也挺好的。」唐雅有她自己的處世之道：「他保證了大家的一日三餐，還供應了充足的肉食，這對身體虛弱的人尤為重要，人吃飽了才能好好活著，人如果不能吃東西，就代表人很快就要死了。」
島上的土著並不畏懼死亡，也從不避諱談論死亡——即便是曾經愚昧的土著，也沒有如很多人一般對死亡避之不談。
阿偉沒說話，他雖然是個半個混蛋，但腦子不笨，按照曾經和陳宴的接觸和對陳宴脾氣的認知，他大概能猜到陳宴的一些行為動機。
他有著和妻子不同的見解，但並沒有和妻子頂嘴。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老幼婦孺。」
唐雅只會對丈夫說這些話，也只有勇氣對丈夫說這樣的話。
「孩子有補貼，暫且不提，可身體比普通人虛弱的其他人呢？比如我，我需要吃的，阿偉，如果不是新總督發放了一日三餐，你是不是已經被我們家的情況逼著和隔壁王哥一起出去搶劫了呢？」
阿偉尷尬道：
「你知道啊……」
唐雅握住了丈夫的手，看了一眼身邊熟睡的小嬰兒，低聲說道：
「你知不知道，王哥他們，之前吃的是人肉……」
阿偉沒說話。
他知道的。
所以他才沒有和他們一起出去。
人類相食的歷史和人類成為人類的歷史一樣長，這不是傳說，是歷史。
「新總督救了我們，對嗎？無論如何，無論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都救了我們。
如果沒有他的供給，我們恐怕已經一條路走到黑了，不是嗎？」
阿偉沉默著點了點頭，聲音裡帶著失望：
「是的……陳宴這點做的不好，他太不照顧弱勢群體了……」
那些失望是真切的。
唐雅始終握著丈夫的手：
「新總督救過我們一次，所以我們也應該救他一次。」
阿偉點了點頭：
「理應如此。」
兩人用各自的手機，在新總督的處決投票中選擇了「否」。
他們和別人不同，他們真的很需要食物。
他們的孩子，真的很需要食物。
「誰知道未來怎麼樣呢……可如果不吃東西，就沒有任何未來了。」
阿偉安慰了妻子，並離開了房間，作為家中的男人，他必須為全家的下一頓飯努力——現在是疲於奔命了。
他離開了房間，將房門反鎖，然後下了樓，在樓道口遇到了隔壁王哥。
兩人只對了一個眼神，王哥就戴上帽子，離開了樓道。
阿偉也戴上帽子，跟在王哥身後，兩人在街角轉了個彎，進入一間街區居民樓側面某條後巷中的平房。
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都是街區內的街坊，也有來自其他街區的人，大多數都和本街區的街坊有著朋友和親戚之類的親密關係。
大家稱呼這個小組織叫《聖光兄弟會》，其實阿偉心裡明白，這就是人們借聖光名義組織起來的小勢力罷了——
如今這樣的組織遍地都是，要想把人們團結起來，總要有一個合適的名字和大家公認的目標才好，《聖光兄弟會》的目標，也是他們打出來的口號，就是「讓所有兄弟吃飽」——
簡簡單單的口號，卻在短時間內收穫了大量成員，就是因為這樣的口號簡單易懂，所以號召性就強。
《聖光兄弟會》的最初組織者是一個名叫威廉姆斯的家族，正如同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私人組織一般，威廉姆斯家族在成立組織之後迅速開枝散葉，在短短几天之內，他們通過各種手段——這其中主要是裙帶關係——收攬了一些很能打的狠角色，這些狠角色充當著威廉姆斯家族的護城河。
普通組織成員們對這些窮凶極惡之徒的存在並不敏感，因為這些人對所有人都笑呵呵的，且從來不跟其他人起衝突。
——阿偉知道這些，是因為隔壁王哥就是其中一員。
「兄弟們。」
站在臨時搭建的檯子上發話的是威廉姆斯家的老大，他今年已經是五十多歲的年齡，原本僅僅只有一個同樣衰老的妻子而已，在組織成立之後他很快擁有了三個情人。
——阿偉知道這些秘密，同樣因為隔壁王哥是他們其中一員。
在這個時候，鄰居關係變得十分牢固，也十分微妙，阿偉對王哥的意義有時候甚至超過了兄弟會。
「我們如今面臨一場重要的抉擇！」
威廉姆斯家老大的聲音沉重且富有磁性，如果他當初選擇了將歌唱作為職業生涯，此時必定已經是小有成就的男低音了。
「我們的新總督被綁架了，他正面臨著一場不公平的審判，而審判的權力被交到了你我手中！」
「拿起你們的手機！打開論壇！讓新總督活下去！我們以後每天都能一天吃上三頓！」
原本不打算投票的人、原本只想看熱鬧的人、原本想要投票殺掉新總督的人被他動員了，他們進入論壇，對這場處刑投出了否決票。
阿偉身邊的王哥拿出手機，悄聲道：
「咱們投【是】。」
嗯？
阿偉沒有詢問，而是拿出手機，裝模做樣的又投了一遍。
這場集會很快結束了，人們拿到了三餐之外額外發放的麵包，心滿意足的回了家。
往回走的時候，王哥告訴阿偉：
「從今天之後，威廉姆斯家的老大負責給咱們街區發放食物，他成了新總督的代理人了，所以才站在新總督那邊！」
王哥言辭懇切：
「我之所以讓你投【是】，是因為威廉姆斯家內部相當混亂，他們肯定會很貪，上面發放的食物一定會被他們截留一部分的。
一旦他們敢這麼搞，很快就要出事的！」
阿偉低聲道：
「哥，你不是跟他們家三小姐好著呢么？要是分，你也能分到的啊！這都是看得見的好處！」
王哥用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使勁一拍阿偉的肩膀：
「兄弟糊塗啊！我再怎麼說也是個外人，他們家那三小姐水性楊花，除了我之外不知道還有多少個相好呢！即便分到我頭上，又能有幾塊麵包？」
阿偉瞠目結舌，沒話講了。
王哥攬著阿偉的肩膀，聲音壓得更低了：
「新總督透支機械蜂巢的物力，食物會被消耗的很快，這是取死之道，咱們亞裔的老祖宗教咱們源遠流長，要有『源』才能有『流』，哥哥跟你講，其實在新總督上任之前，Z集團馬上就要在機械風潮A區和B區搞試驗田了，哥哥我都給你要來在試驗田工作的名額了！
要是能進試驗田工作，最起碼自家的吃食能保障——廚子不偷，五穀不收啊！
該死不死這狗曰的新總督上任三把火，試驗田項目一下子歇了個屁的！」
阿偉明明記得王哥前兩日一天到晚都在說【聖光兄弟會】的好，誰知道他今天就這麼變了卦呢？
「這次咱們就投他死！偉啊，我跟你講，之前敲定要參加Z集團試驗田的那些人，都盼著新總督死呢！他們肯定都投贊成票！」
王哥說這些話的時候咬牙切齒：
「投他丫的！」
他攬緊了阿偉的肩膀：
「偉，我把你當親兄弟，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可得看好咱們家的家門。」
王哥又要出去了……他又要出去……吃肉了。
阿偉下意識的產生了害怕，並快速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包在我身上！」
王哥家裡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必須用這麼多秘密換來他的信任，讓他來守門……具體是什麼東西，阿偉就不知道了。
他目送王哥離開，之後並未回家，而是拿出手機，撥打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他站在樓道的陰影中，聽著對方的聲音傳來：
「我們現在需要你在論壇上投反對票。」
阿偉直截了當：
「沒問題，吃的呢？」
對方的聲音里立刻出現不耐：
「我們下線太多，物資都是統一發放的，到每個人手裡難免會耗些時間。」
阿偉遲疑了一下，鑒於對方前些次的信用，他說道：
「我發截圖給你？」
對方似乎鬆了口氣：
「好的……注意別被人看到……現在的局勢很緊張。」
阿偉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咱們老百姓可不知道什麼局勢，給口奶就是娘。」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暗淡了一下，這種情緒來的太過微弱，以至於他自己都將其忽略了。
「明白的，物資我會儘快送到。」
那人說完，掛斷了電話。
這人所在的組織是阿偉這些天來在網上聯繫到的，他們雖然沒有說明白自己是什麼，但他們所做的事情已經證明了他們的身份——
他們僱傭了很多人，在網上不斷造Z集團的謠，搞出來很多看起來很唬人的黑料，並教會了人們用陰謀論的視角來理解世界。
他們的手段很高明，編造出的段子看起來非常真實，且無法驗證，他們的抹黑Z集團的帖子或許會被很快刪掉，但又會有很多新的IP地址冒出來，在論壇上說一些類似的東西。
他們必定是新總督的喉舌，阿偉心想。
他們是有績效標準的，按照點擊量和回覆數量來定義一條帖子的收益，最少一塊糖果，最多能達到一隻大雞腿，他們就是依靠著這樣的手段在幾天內招攬到了大量下線，把整個機械風潮論壇搞得烏煙瘴氣。
阿偉也是他們其中一員。
時到如今，阿偉已經不在乎什麼正義不正義，正確不正確，他只想吃飽飯，只想讓自己的家人吃飽飯，吃飽飯比一切都重要，飢餓的感覺他再也不想體驗了。
他收起思緒，正要走上樓梯回家去，手機鈴聲卻忽然響了。
他看了一眼，來電者竟然是Z集團的前同事。
他猶豫了片刻，電話依然響著，他有些煩躁，但還是接通了電話。
「偉哥。」
對方是先前跟他混的銷售小弟，也算是他的親徒弟，竟然在Z集團的爆炸事件中活了下來，也真是命大。
「你投票了嗎？」
對方上來一句話把他問的更煩躁了。
「沒呢。」阿偉敷衍的回答道。
「偉哥，這次真是董事長搞得投票，你可要幫幫忙啊！咱們被維克多·柯里昂那孫子搞慘了，兄弟們死的死傷的傷，一多半都沒救回來！」
阿偉握著手機的手一陣顫抖，差點沒抓穩手機。
雖然已經預料到了，但在聽到這個結果之後，阿偉還是剋制不住的難過起來。
他們都是曾經跟著他每日每日工作的同事，是早上六點跟著他跑到第二天凌晨，一口一個「哥」叫著他的兄弟們。
他們就那麼沒了。
「我知道了，兄弟，我會投票的。」
阿偉掛掉電話，內心爆發的失落感讓他渾身像是沒了力氣，頹廢的靠著牆壁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