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8章 新人類
傑克·巴爾多和工友們的「會議室」是一間位於維修室最深處垃圾堆旁邊的雜物間，這裡因為堆放著大量一線採礦工人所用的工具和廢棄但未處理的衣物而導致充斥著沉重的機油味道，因之前小型電力事故而導致的停電燒壞了頂燈，因此只能依靠手機燈光照明。
這裡是連最刁鑽的領導都不願前往視察的骯髒地方。
傑克·巴爾多和喬治·萊博斯特來到這裡之後，陸陸續續有黑影進入其中，傑克·巴爾多通過輪廓確認這些人是他的工友們，他們曾在危險的工作環境中相互照應日日夜夜，以至於對彼此已經相當熟悉。
傑克·巴爾多看著陸續來到「會議室」的工友們，心中恍惚之間想到，其實一些人已經不在了，一些挖礦作業是需要下到礦井裡的，即便在科技足夠發達的現在，也依然有一些事故無法避免。
他們死在礦井下的小範圍坍方里，死在星球內部危險生物的獠牙和利齒之下，死在某座礦脈被發掘時噴薄出的高溫礦液中，死在檢測器檢測不到的高濃度有毒氣體中，死在……
礦工們下了礦井，就不再是人了。
是半條命吊在地上，半條命遊走在地下的鬼。
即便如此——即便工作環境危險，即便每次輪班要工作12個小時，即便他們明白自己是在拿命賺錢，他們依然在做著這件事。
一是他們的貧窮，二是因為因為他們大多沒辦法也沒機會轉行了，三是因為他們認為這工作並不像自己曾經的生活那麼辛苦，和曾經所經歷的一切比起來，他們現在做的事情至少、最起碼、最大且唯一的優點，就是能賺到不少錢。
他們需要錢來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他們曾經最大的奢望就是買一台威廉·亞當斯集團生產的【圖靈】晶元系列手機，也或者前往傳說中專為娛樂建造的星球，花上「一筆大錢」——去洗個腳——這樣堪稱「卑劣」的願望並非他們的錯——他們所接觸的一切造就了他們自身，大多數人僅僅是被身邊所接觸一切事物所塑造的普通人，他們依靠人類作為動物的本能來生活，而並不會、也不知道該如何思考。
現在他們被困在了人類文明邊緣之外的STR-2390，即將面臨超出他們思考範圍的抉擇，傑克·巴爾多已經預料到他們必將憤怒和不知所措。
很快，人差不多到齊了，稀稀拉拉幾乎把雜物間會議室佔滿了，有的靠在牆上雙臂環抱，有的坐在沾滿油污凝固灰塵的箱子上，有的乾脆坐在地上。
他們已經忙碌了一整天，迫切需要休息。
和休息相比，生存顯然更加重要。
「今天晚上十點多的時候，長官們從從區域空間站開完會回來之後打架了。」
傑克·巴爾多低沉的話語讓燥熱的雜物間冷了下來。
「之前老麥就跟咱們說過，STR-2390的領導們之間不和，他們來自不同的派系，各自代表的利益不同。」
老麥是礦工隊伍的直屬上級領導，類似車間主任之類的職位，但平常並不去一線礦脈，大家都知道老麥不是什麼好人，但鑒於他對礦工們的態度還算不錯，所以大家也都待見他。
傑克·巴爾多拿著手機遞給礦工們，讓礦工們傳遞著看：
「咱們之前申請設備的請求都被駁回了，更換挖礦裝備的申請也沒有過批。」
雜物間里響起了不斷的低聲咒罵，申請沒過導致的憤怒顯然更為直接。
手機傳回傑克·巴爾多手中，他切換出另一個頁面，遞給了一個亞裔工人：
「之前小王申請的假期，原本是過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執行，原本星鏈系統顯示已經派出的運輸艇也不更新進度了。」
眾人看向角落裡那個臉色變得很差的倒霉蛋，各自都沒說話，他們幾乎不會安慰人，只在心裡大都明白，小王的媳婦馬上就要生了，攢了很長時間假期才換來了這次外出，現在成了這樣，他肯定不好受。
沒人說話，也沒人表示同情，他們在短短一個月內遇到的事情不比小王好到哪裡去，糟心的事情隨時隨地發生在生活的各個角落，他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人生。
現在的情況，則是更糟心的事情發生了——
「老大。」
一個礦工低聲道：
「之前說的要打仗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大家在說到這件事的時候很憤怒，也很害怕，不如說憤怒是為了對抗害怕而生的，他們曾經過了太多苦日子，所以認為現在的生活不錯了，不需要再有什麼改變了。
那些大人物們，為什麼這麼折騰呢？好好混日子拿工資不好嗎？怎麼就非得發生衝突呢？
大家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內心僅僅只有惶恐和不確定，是傑克·巴爾多的話斬斷了他們心裡最後一點念想：
「避免不了了。
之前跟你們說的，我另一個基地的朋友，說他們已經開始備戰了，開採作業全都停了，他們基地的導員開始教他們射擊和維護槍械。」
傑克·巴爾多因為人緣好的原因，有相當多的朋友——這是眾所周知且毋庸置疑的事。
「之前他跟我提起來的時候，我還不是很確信，直到昨天中午的時候，我跟老麥打了電話。」
老麥是礦工們的直系領導之一，大家都知道老麥和另外一個基地長官的情婦有一腿，所以能得到一些很隱秘的消息。
老麥為人「還行」，平時和大家的關係也都很好，是STR-2390少數關心大家的領導之一。
所以，當傑克·巴爾多打開這通電話錄音的時候，老麥訓斥的聲音讓大家的心跌到了谷底——
「麥，我問你點事，我們是不是得準備跑路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屁話！基地好著呢！你們跑個J把路！」
「我從不跟人開玩笑，老麥，你就跟我交代了吧，咱們不礙著你事。」
「傑克，我再跟你講一遍，基地好得很，星鏈也好得很，你們可別把你們之間那點捕風捉影的鬼消息當回事，這幾天情況不好，不過是基地有個傻被程序員搞錯了程序，把資源補給搞亂了而已，你們之間別瞎傳！要是造成了後果，以後可是要追責的！輕則扣工資，重了要上軍事法庭的！」
「別這樣，我很認真的，咱們都是苦命人，不懂老爺們那一套，只知道有危險了就去犄角旮旯里躲一躲，除此之外沒別的念想了。」
「去你媽的。」
「老麥，你要是再這樣，咱們就沒辦法體面了。」
「去你媽的，傑克·巴爾多，你們這群該死的泥腿子，去死吧！」
電話被粗暴的掛斷了。
礦工們直接傻了眼，他們都是粗人，平常開玩笑都是用最低俗的髒話，可談論正事的時候沒人敢用這態度。
老麥平時也不是這樣的人啊？！
怎麼會…
「放棄幻想。」
傑克·巴爾多想起來之前陳宴跟他說過的一句話。
「準備鬥爭。」
礦工們平時對捕風捉影來的那些大事並不關心，即便放在心上，也僅僅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他們沒想過那些事情會真的降臨在自己身上，即便模模糊糊的知道可能會產生很嚴重的後果，受自己本身的見識所限，在得知自己的人生即將被這些大事改變的時候，他們除了惶恐之外沒辦法產生其他更豐富的情緒了。
這些天以來，發生在基地里的各種事件幾乎將他們的耐心壓垮，和上級接連不斷爆發的衝突也成為今日即將發生事件的導火索。
那些人企圖把他們蒙在鼓裡，用拙劣的手段去掩飾那些爆發在黑暗裡的衝突和即將發生的大事，他們對他們毫不在意且想要將他們捲入其中。
他們只想活著。
他們只想得到一口安穩飯吃。
他們沒什麼錯。
讓他們做出決定的並不是自身面對絕望和恐懼時產生的決心，而是和上級爆發衝突而導致傷亡的同事們，採礦作業的強度和精神壓力都很大，接二連三的死亡和愈演愈烈的衝突讓他們自然而然的做出了決定。
黑暗中有箱子被打開的聲音，隨之一起出現的是傑克·巴爾多沉穩又堅定的聲音：
「按照之前我告訴大家的路線，先佔領伺服器機房，保證他們發不出消息，然後佔領港口，保證他們沒辦法起飛，之後是軍火庫，再之後是後勤處。」
之後，他準確的念出了每一個人的名字和這人具體需要做的事，並在說完之後給每個人配了槍，並交代了每個人在各自「崗位」上需要注意的事項。
在一片惶恐和憤怒之中，他的聲音彷彿成了他們內心唯一的慰藉。
沒人天生就會做這樣的事，他們需要拿命當作成本來進行學習。
也沒人知道事情最終會發展成為怎樣，他們僅僅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他們僅僅只是明白，如果不做點什麼，下一次被燒死在礦液里的，就是自己。
完成了一切的傑克·巴爾多將自己的步槍上膛，打開雜物室的小門，低聲道：
「那麼，諸位，在完成一切之後，我們在基地伺服器機房見。」
……
……
此時此刻。
STR-56空間城市頂層，原市長辦公室。
威廉·馬斯特站在這裡，注視著辦公室納米玻璃之外的星空，瞳孔逐漸擴散。
即便災難已經降臨，璀璨星空依然毫無變化——明明宇宙中大多數位置都是漆黑一片，即便有反射太陽光線的恆星，也僅僅只是「有些」發亮罷了，可STR-56空間城市所在的位置看向整個宇宙則有截然不同的情況——星空璀璨一片，仿如數之不盡的發亮星辰組成的長河。
如果不是當年用空間射電望遠鏡注視過宇宙中的一些角落，威廉·馬斯特一定會認為宇宙本身是虛假的。
「這星空看起來和假的一樣。」
來到他身後的年輕人說出了這句話。
威廉·馬斯特轉過身，看著面前年輕人熟悉的面孔，心中思考著年輕人不熟悉的身份，說道：
「相比星空，你的身份更加虛假一些，苗水生，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助你呢？」
他並沒有給苗水生解釋的機會，用事實加重了自己詢問的動機：
「梁岸生是我的好幫手，幫我搞定了很多事，讓我不必為那些麻煩事而擔憂，而你則是我曾經許給他的承諾的一部分。」
沒有蒼耳在場，苗水生音容姿態皆顯得從容不迫：
「沒有【燈塔】的照耀，【暗區】已經開始侵蝕空間站上層區域了。」
園長沒說話，因為這是事實。
苗水生繼續說道：
「和【暗區】異常輻射導致的【β型細胞異常分裂】相比，之前空間炸下層可控核聚變反應堆的爆炸所產生的後果顯然更加危險——我們現在浸泡在輻射里，馬斯特大人，在無法進行智械改造手術的現在，你們能撐多久呢？」
他說著，拿出一把測試輻射濃度的檢測儀。
「而我，則是你們的最優解。」
檢測儀伸出一根一毫米長的探頭，苗水生將其刺入自己手心，只見檢測儀儀錶盤上的輻射濃度直線上升，眨眼之間已經爆表。
威廉·馬斯特下意識的皺了一下眉頭。
面前這個苗水生……已經是行走的輻射瘤了。
他開始認真打量他。
亞人王之眼的視野中，面前的苗水生被解構成了模塊化的細胞組織，威廉·馬斯特驚訝的發現，他的細胞結構和正常人類完全不同，細胞組織的生成邏輯也完全不屬於人類——
細胞在他體內快速生長，快速死亡，快速堆積成為新的組織，新的組織又快速加入身體代謝，成為熱量和水——他的體溫比正常人高出五倍不止。
他……
他竟然把【β型癌細胞】給代謝掉，成為自身的能量了！
簡簡單單的結論需要一整套新的人體循環邏輯系統作為支撐，每一個步驟和其參數都必須足夠完美，才能組成這一切……才能成就面前的苗水生！
這樣的他，已經不能算作人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