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出現的是陳妍的臉，以及臉上關切的表情。
越過陳妍的臉，陳宴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潛意識確認已經回到辦公室，但主觀意識尚且因為夢境中斑斕的畫面而混亂著。
陳宴尚未從夢中徹底醒轉，他瞳孔擴散著，渾渾噩噩之間只感覺陳妍的臉和夢中的女子發生了重合，這感覺奇妙至極，難以言喻。
他很快清醒過來，於是夢境中的一切在短時間內迅速模糊了。
「我……昏迷了多久？」
陳妍回答：
「一整晚的時間，烏鴉大夫已經幫你看過，他說你沒事，僅僅是在做夢罷了……而且大腦活性很強，不是大腦受損的樣子。」
做夢……
是啊，清醒夢是夢，真正的夢境還是夢，連陳宴自己都無法進行區別，別說對清醒夢更不了解的烏鴉了。
陳宴看著陳妍那張臉，感覺到了越來越多的熟悉——這熟悉並不是主觀的，而是來自「感覺」和「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印象」。
一股莫名的觸感在心中回蕩著，揪心又揮之不去。
陳宴也不知道這樣的情感從何而來。
「你這兩天感覺怎麼樣？」
他在面對她的時候，態度比之前好了許多——陳宴發現自己竟然對這來路不明的女人有了虧欠，主觀意識告訴他，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還好，這裡的生活比之前在懷特家的時候充實了很多。」
真是個充滿了智慧的回答。
陳宴有了更多的不好意思：
「這些天事情太多，公司里是比較忙……可能過段時間，等機械蜂巢穩定下來，工作就會稍微輕鬆一些……不過這取決於你以後想做什麼。」
陳妍好奇道：
「我還沒發現這世上有不累的工作呢！說來聽聽？」
陳宴想了想，說道：
「我需要一個會計……也是財務主管，業務必須精通，且需要簽署保密協議。」
這話說的陳宴自己臉上都掛不住，明明是要給對方好處，實際上的做法卻是拿「工作」這種東西將對方套牢，這事情做的實在是太不地道了。
可她日後要一個人生存，就必須有錢才行，要想有錢，就一定要得到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女人在社會上更不容易，工作和工作帶來的金錢必須得能讓她足夠體面才行。
陳宴心中默默想，如果她真的接受，一定會給她一個非常合適的工資，和作為Z集團工作人員的較高待遇。
她臉上的表情讓陳宴很難判斷她到底是否心動。
「連財務都無人打理的公司還真是讓人傷腦筋，不過鑒於這家公司才剛剛成立一個月，好像也沒必要對草台班子太過苛責。」
她並沒有用尖酸刻薄的語氣，而僅僅是在訴說著客觀的事實。
在這樣的事實面前，陳宴甚至沒有一丁半點的不好意思——實際上，甚至連這草台班子也是冒牌貨搭起來的，他幾乎一點力都沒出。
「你或許需要很多人，而不僅僅是我一個……還有呢？」
陳宴當然知道自己需要很多人來幫忙，但現在他分身乏術，只能有一點時間就用一點時間，能用這點時間做多少事情完全看運氣：
「我迫切需要一名助理，這名助理需要幫我審核集團的正常行政事務——幾乎是作為董事長的一切事務，都需要由這名助理來審核，整理具體情況，最終由我進行決定。」
他這次沒有理會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緊接著說道：
「我需要……」
熱氣升騰的辦公室里，兩人交流著複雜且頭緒紊亂的工作，這些瑣事本身給人帶來的疲憊感在這一刻消失無蹤，彷彿僅僅只剩下交談本身——他們或許僅僅是需要交談，而並不在意交談的內容。
——兩人並未發現這樣的情況。
由於機械蜂巢的相當一部分人口向星鏈移民，Z集團董事長辦公室的窗外已不復往日的喧囂，街道上熙攘人潮產生的白噪音在穿透玻璃之後被過濾到剛剛好驅散寧靜所帶來尷尬的地步。
中央空調的低分貝白雜訊和樓下偶爾傳到樓上的嘈雜聲音也為這樣的場景添上一份另類的安謐。
在這場近乎於聊天的工作交流中，陳宴發現陳妍並不像他想像中僅僅是貴族豢養的金絲雀，她了解的很多，學識豐富到令人驚嘆，只要陳宴聊到的內容，她幾乎都能從涉及到專業性質的角度來進行辨析，陳宴在生意的一些疑問也在她的解釋下茅塞頓開。
也是在這場交流中，陳宴了解到，陳妍不僅僅去過修女學校，還在懷特家贊助的學校自修了本科大數據專業的編程，在業餘時間自考了帝都兩所大學不同專業方向的MBA學士學位。
他還了解到，她被當做全才培養，原本是因為懷特家把她當童養媳，用她的話說，是「準備給懷特家那三個嫡出的傻子其中一個用的」。
可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帝國科技的快速發展讓懷特家在潮流中戰力不穩，每一分一毫的資源都要精打細算，原本「準備給懷特家嫡子用的」陳妍在這樣的背景下價值攀升，最終成為了聯姻的工具。
陳宴的橫空出現明顯是另一個意外，也是運氣使然——他剛剛好出現在那個時間點上，剛剛好擁有了作為第一島鏈官方外包公司老闆的身份，剛剛好在權利和價值上能夠填補懷特家在第一島鏈和費爾南多·D·麥哲倫這一派系中的權力空缺——
剛剛好出現的陳宴剛剛好匹配上了懷特家豢養的金絲雀的價值，於是這場聯姻開始了，且不以當事人的個人意願為轉移——甚至不需要他們真的結婚，只需要懷特家在人前表示把陳妍嫁給了費爾南多·D·麥哲倫的親信，就已經足夠。
「這麼看來，懷特家的地位好像也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的……高。」
陳妍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的身份，肯定並解答了陳宴的疑問：
「懷特家其實算是新貴族，因為家族在蒸汽時代來臨之前發生過一次斷代……是前代的大家長，他在帝都說了不該說的話，得罪了很大的權貴，被送上了斷頭台，剝奪了爵位，收繳了家產。
後來的懷特家是當初懷特家的三兒子成立的，那時候他一貧如洗，僅僅只是個依靠祖蔭在帝國國立大學混上了學位的浪蕩子。
父親的死給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也成為了他後來離家創業的原因。
如你所見，他成功了，不知是有高人指點還是什麼其他原因，他在很早之前就選擇了大數據為公司運營方向，所以當島鏈的時代來臨之後，他的公司乘風而起，在很短的時間裡成就了今天的盛況。」
遇到風口，連豬都能起飛，陳宴就是這個時代被風吹起來的豬之一，所以他完全相信陳妍所描述的懷特家的情況——在時代面前，那根本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兩人商議的最後結果，就是陳妍作為陳宴的助理和公司簽署合同——陳宴做出了這一十分不謹慎的決定，但並不認為這有什麼錯的，他感覺自己的決定很奇怪，但最終還是遵從了內心的決定——無論如何，通感從陳妍身上感知到的坦誠和善意總是沒錯的。
在簽訂過合同之後，陳宴道別陳妍，回到船上。
被斯沃姆從亞楠市帶回來的糯米果已經醒了，她披著一張厚毛毯，坐在餐桌旁，手裡抱著一杯陳宴剛剛遞過來的熱牛奶，臉色蒼白，彷彿大病初癒。
在陳宴的訴說中，她的臉色漸漸恢複了些許紅潤——
「歐嘎米去到了BIOS，很可能是公司內部……」
他向糯米果解釋了BIOS的情況，把願望曾經告訴過他的公司外圍和公司內部的模糊情況告訴了她，在提到歐嘎米的智械義手進入了升級狀態的時候，糯米果提出了質疑：
「在上次分別之後，我已經對他智械義手的代碼進行過修改和補充，也打過防禦智械病的升級補丁，升級入口和升級驗證密匙都和之前不一樣了，他怎麼可能在進入BIOS之後，通過公司的互聯網升級呢？」
兩人同時想到一種可能——
「歐嘎米……他可能已經中病毒了！」
除了被病毒入侵之外，兩人想不到任何發生軟體升級的情況！
陳宴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來，他讓自己冷靜了一下，才說道：
「我能看得到他，但無法跟他說話，我之前嘗試在BIOS中和人溝通，結果直接昏迷了一整夜……」
他把苗水生所說，使用清醒夢在BIOS中進行交流的方法告訴了糯米果，並大致描述了「使用激素和電刺激來維持精神滿載的機械矩陣」這一造物。
「機械矩陣……」
糯米果在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心有所想。
「我們之前獲得的情報中，提及過這樣的東西。」
糯米果沉吟道：
「實際上，這東西是一種穩定器，類似變壓器和穩壓器，也類似阻尼裝置，只是作用物是人的大腦……如果我們情報沒錯的話，拜倫維斯集團應該曾經做過這樣的產品。」
拜倫維斯集團……
自從上次帝都的智械病大流行，拜倫維斯集團被曝光主動向外泄露智械病病毒，被帝國政府處罰之後，這個集團就變得很低調，單就第一島鏈而言，他們甚至放棄了原本的市場份額，讓陳宴這樣的島鏈本土公司憑白侵佔了去。
糯米果斷斷續續的說著：
「就在不久之前，拜倫維斯集團在星鏈的分公司在暗區中發現了一種未知的科技，他們上交了給了星鏈，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所以外界只知道代號，而不知道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在得到這東西之後，拜倫維斯集團在星鏈的探索就暫時中止了，他們在集團內部開設了一個新的部門，專門研究和那未知科技相關的知識。
如果我們得到的情報沒錯，這種科技應該是遠距離通訊科技的一種，雖然算不到量子科技的範疇，但和傳統的遠距離無線電不同，需要一個類似【穩壓器】的東西作為媒介。
【穩壓器】對精神的作用遠大於對物質的作用——這是我們所得知的最準確的情報，因為這一【穩壓器】的最大作用之一，是為了對抗【暗區】內的精神污染——當【穩壓器】把精神穩定到一個正常值，【暗區】對拓荒團的精神污染就會大大減小，前線士兵瘋癲和死亡的概率也會減小。
總之，是個非常有用且受到軍方重視的東西。
【穩壓器】這一媒介的大部分組成成分……是【荒野】中的某種發光物質。」
【荒野】中的發光物質——黑暗中的發光物，這象徵著什麼？希望？還是？
於【荒野】而言，「發光」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特徵，在那麼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內，光線所象徵的希望必定是十分強烈的。
糯米果看著陳宴，聲音沉穩：
「在我們得到的情報中，拜倫維斯集團委託前往【荒野】的拓荒隊損失慘重……【荒野】的危險程度比星空高得多，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什麼進度了。」
陳宴沉吟道：
「或許我可以問問……也或許試一試進入荒野進行尋找。」
糯米果說道：
「這很危險……」
她看了一眼陳宴身邊的斯沃姆，然後收回了後半句話。
她轉而說道：
「我覺得難點不僅僅在於尋找，還在於你不一定能溝通拜倫維斯集團，委託將你找到的發光物質製作成【穩壓器】……他們的保密工作是非常嚴苛且死板的。」
陳宴心想，關於這個問題，他或許可以問問園長——威廉·馬斯特本身在拜倫維斯集團內部有一定地位，他或許能夠做出一些保證。
——抱著這樣的想法，陳宴給園長打了電話過去。
「我倒是認識一個傢伙，他在拜倫維斯集團內部擁有職位，應該能夠告訴我們一些事。」
——在兩聲待機聲之後，電話被掛斷了。
陳宴臉上頓時有點掛不住。
他又打了兩次，都被掛斷了——掛斷電話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
之後，一條簡訊被發到陳宴手機上：
《我在忙，別煩人，不然拉黑你哦。》
陳宴毫不猶豫的發過去一條回信：
《如果我在荒野里找到了發光物質，你能不能讓拜倫維斯做一個【穩壓器】給我用？》
三秒鐘後，園長的電話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