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被燒毀的往昔(二)

正文卷

第223章 被燒毀的往昔(二)

先生看著陳宴,臉上嚴肅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濕潤的眼眶和渾濁的淚水。

陳宴看著先生拿著書的顫抖手臂,心中驚呆,心想,即便知道我不傻,也不用這麼激動吧!

誰知先生忽然把捲起來的書一把拍在另一隻手的手心, 仰面悲聲道:「嗚呼哀哉!」

先生少有如此激動的時候,書院里的學生們大都驚呆了,大氣不敢出一口。

「想我天神州國祚昌隆五百載,如今竟毀於一群無能胥吏之手!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混沌開而驚雷未現,天將崩而民智未開!何以救亡?何以救亡!」

陳宴聽完先生這一席話, 腦袋瓜里「嗡嗡」的, 心中所想卻不是先生的「嗚呼哀哉」, 而是那「五百載」。

五百載……

家鄉千年歷史,沒有任何一個朝代超過三百年!

這裡……真的不是家鄉嗎……

陳宴心中的失落簡直難以想像。

旁桌的女孩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低聲說道:

「只要一直尋覓,總會踏上回家的路呢。」

陳宴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扭頭看著她:「你說什麼?」

他還沒反應過來,又被先生打斷。

「今天到此為止,下堂了!」

先生盯著他:「憨娃,你留下。」

陳宴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他並不想頂撞先生。

先生雖然迂腐一些,凶一些,經常咋咋呼呼的「噫吁嚱」,或者莫名其妙的「嗚呼哉」著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但人還是很不錯的。

下雨的時候,他會讓沒帶傘的學生留堂, 親自做飯給學生們吃。

天氣還行的時候,他有時候把學生留堂留的太久,就會騎著他那輛不知從哪來的破自行車, 親自把學生送到家門口——倒是無所謂學生品性如何、學識如何的。

陳宴記得, 有一次先生喝醉了酒, 在課堂上對學生們說:「今人之性, 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

意思是:人的本性從一生下來就有貪圖私利之心,因循著這種本性,人與人之間就要發生爭奪,也就不再講求謙讓了。

這話明著說學生們的不好呢。

當時的學生們雖然沒有學到這篇文章,但已經能聽懂先生的意思,所以大家一時間都十分尷尬——先生正常的時候,罵人從來都是文雅的,沒有如此難聽過。

可先生緊接著又說了:「何以為解?化性起偽焉!」

不知道其他人聽沒聽懂,陳宴反正是懂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變化先天的本性,興起後天的人為。

也就是——教育。

先生當時一定是喝高興了,對著學生們「噫吁嚱」、「嗚呼哉」了整整兩個時辰,直到把水喝完,實在太過口乾舌燥,喉嚨沙啞難耐,才就此作罷。

陳宴那時就知道,雖然先生收的學費不便宜,但他是真的在認真的做這件事, 他認為教育能改變一個人的天性,他認為教育是神聖的,是可以「拯救」一個人的。

就比如陳宴這個「憨娃」。

學生們陸續離開學堂,只有旁桌的女孩沒有動彈。

而先生也像是無視了她的存在,壓根兒就沒有在意她。

陳宴心想,或許她是先生的親戚?

先生伸出手來,本來想如對待其他學生一樣摸摸他的腦袋,可陳宴和其他學生相比年紀太大了點,比先生都高上幾乎兩頭,這導致穿著一身儒生衣袍、行動不便的先生,實在難以摸到他的頭頂。

「憨娃啊。」

先生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當我的學生,也有十年了吧。」

啊,這麼久嗎……

陳宴回憶了一下原主腦袋裡的記憶,並沒有發現這樣的記憶——原主腦子真的很笨,不是先天不足,也不是大腦發育遲緩,就是「不開竅」。

這導致原主的記憶很差,大多數事情過目就忘,即便腦袋裡存有一些曾經的記憶片段,也大多是模糊不清了。

先生看著他獃獃的樣子,嘆了口氣。

「你剛來的時候是真憨,十個指頭都數不齊全。

按理說,這種學生,我是不收的。

腦子跟不上,再怎麼『化性起偽』都沒用。」

陳宴尷尬笑笑。

「要不是我和你爹有舊,咱倆的緣分怕是就到不了今天了。」

啊……原來當初進學堂,是仰仗老爹的關係……

先生看著陳宴,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慈祥。

「你在我這學堂呆了十年,聽我讀了十年聖賢書,現在終於腦袋開了竅……

我不敢居功,你要謝就謝你爹,要不是他堅持讓你入學,你怕是已經整天蹲在你們村口,和那痴傻的三狗子一起吃百家飯了。」

陳宴不知道說什麼好,乾脆閉口不言。

先生看著他有神的目光,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可惜……如今天神州吏治混亂腐敗,即便你繼續留在這學堂,學完了我的知識,也無法學以致用了。」

先生將《敬梓怪談集》放在他的書桌上,將書本鋪展了,用手掌將其按壓平整。

「書是好書,敬梓先生坐於一隅,卻能心懷天下,實是舉世難得……可惜,當今這世道,沒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了……」

先生沉默著,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下午的陽光透過聯排的窗欞照進書院,像是給先生披上了一層金衣。

「憨娃……」

先生頓了一下,莞爾一笑。

「現在不能叫你憨娃了……」

他嚴肅起來,用念詩文的莊重語氣低聲喝道:「陳宴!」

陳宴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立刻回應道:「是!」

先生再次笑了,陽光匯進了他的酒窩:「從現在開始,你便是畢業了!」

陳宴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

先生調侃道:「愣著幹什麼?還不趕快回家!往後便不用再來這學堂受罪了!」

陳宴往日里最喜歡的就是逃課,今天先生准許他畢業,往後再也不用來這令人難過的學堂,他反倒心中生出來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

「先生……」

先生對他擺了擺手:「走罷,走罷,陳宴,快回家去,這段時間外面兵荒馬亂,雖說戰火還未燃至白虎原上,但依然要注意安全……趁著現在太陽還未落山,早早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