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文卷

自周子兮轉入弘道女中讀書,唐競這個監護人倒是著實清閑了一陣。

回想起來,他也覺得有些不值當,還不如早些遂了那丫頭的心愿,便可以省了許多麻煩事。但那些麻煩中卻又有一點點不同尋常的記憶,叫他不能確定究竟是發生了好,還是不發生好。

不管怎麼說,他照舊過著自己原本的日子,到事務所辦公,去雪芳會客,舞廳跳舞,馬場跑馬,坐在酒桌邊談生意,以及追求《大陸報》女記者寶莉華萊士。

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秋意漸濃。

一日晨起,唐競正在飯店西餐廳用早餐,西仆過來說有電話找他。

唐競覺得有些奇怪,這麼早會是什麼人?聽筒拿起來,便聞對面溫軟的三個字「唐律師」,那是錦玲的聲音。

之前為了拍那部電影,唐競連著幾個禮拜點她的名字出堂差,起初還是他自己接送,到後來也是疲了,都是打發謝力在華懋飯店門口接人,再送到明星公司去。等到電影拍完,這事也就停下了,兩人在雪芳也沒見過面。唐競想不出,她今天又打電話過來是為什麼。

那邊廂,錦玲卻只是解釋:「我怕打到事務所不方便,所以趕早打到飯店裡,唐律師不要見怪。」

這般識得分寸,是書寓里的女人必定要有的功夫。但事情已經過去,隔了一陣再找上來,唐競還是稍有些不快,心想果然好人不能做,沾上了便是麻煩。

「你說吧,什麼事?」他對她道,只想快些結束對話。

錦玲聽出他的不耐,語氣依舊溫軟,言辭卻也足夠洗鍊:「前一陣拍的電影已經剪出來,下個禮拜在恩派亞戲院首映,我想差人送兩張戲票給唐律師,若是有興緻,不妨去看一看。」

唐競確實沒想到是這件事,他本不看好錦玲演戲,總以為多半夭折,結果這電影卻是真的拍出來了,蘇錦玲也只是想向他致謝罷了。唐競自知方才語氣太過疏淡,彷彿是怕她再貼上來似的,此時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恭喜你。」他對錦玲道。

蘇錦玲輕輕笑著,半是自嘲:「是我該謝謝唐律師,雖說只是個小角色,在戲里統共沒有幾句台詞,但也算圓我一個夢。」

那天晚上,唐競從事務所迴轉,茶房送了一隻信封上來,其中便是那兩張電影票。

他不曾問過錦玲演的是什麼片子,直到此時才知片名叫《姻緣淚》。顧名思義,大約又是講些戀愛婚嫁之事,所幸錦玲只是說「若有興緻」可以一看,他笑了笑,便丟到一旁不理。

然而,一周過去,留在周公館的趙得勝打電話到事務所,說周小姐提出禮拜六晚上要跟同學出去看電影。

那一陣都是如此,周子兮不會自己打電話過來,有事都是叫府上管事的轉達。

唐競倒是無所謂,隨口給了個折衷的建議:「叫她白天去吧,你在戲院門口等著。」

但趙得勝卻道:「周小姐堅持要晚上去,說是首映,演員都會到場。」

唐競心中一動,又多問一句:「是什麼片子?」

本以為還要去打聽,卻不料電話那頭的趙得勝竟也一清二楚,開口便答:「就是上半年那樁官司改編,小姐與車夫私奔,另起了個名字叫《姻緣淚》。」

這麼巧?唐競冷嗤一聲,道:「你叫她禮拜六晚上等著吧,我帶她去。」

轉眼便到了那一天,唐競如約帶周子兮去恩派亞戲院。

天氣已然涼了些,入夜更是有些清冷,她卻仍舊穿白裙,只在外面加了件開司米薄衫,淺淺的杏色,十分柔軟的樣子。

「你看那裡……」走進戲院大廳,周子兮輕觸他的手臂。

唐競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蘇錦玲遠遠站在衣帽寄存處邊上,神色並無意外,大約早已經看見他們,卻也只是用眼神致意。唐競知道這亦是書寓里的規矩,今夜定是別人叫了她的局。

自己拍了電影,想要來看,卻還得假借出堂差的機會,想到這一層,唐競心中有些微的不忍。他不禁想,錦玲那日來電,大約也是想要他再點她的名字,只可惜他並未會意,語氣又頗為生硬,她也就沒好意思直說。

「你與她還有沒有……?」周子兮在旁問。

唐競不理,帶著她檢票入場。

兩人找到位子坐下,周子兮卻還沒忘記方才那茬,湊近他又道:「男人若強迫一個女人就範,即為強|奸。即使花了錢,也是一樣的。」

唐競聽她說得義正詞嚴,即刻點頭,表示完全同意。

「那你還做那些事?」周子兮鄙夷。

唐競並不解釋,是不屑,也是沒必要,隨便她怎麼想。

說話間,燈光已經暗下來。

他未必喜歡看電影,卻一直很喜歡這個時刻,坐在黑暗中等著電影開場。

身旁的人似是可以聽到他的所思所想,忽然感嘆:「一樣是關燈,戲院里的就是不一樣。這一暗下來,就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關在外面了。」

唐競聽著,深以為然,卻只靜靜笑了笑,仍舊沒有答話。

很長一段時間,他總覺得自己好似一個旁觀者,又或者是他活在別人的故事裡。總之,不是他原本的人生。只有在這短暫一刻的黑暗中,他才能找回一丁點本該有的感覺來。但那感覺也是蒙昧不清的,他仍舊不知道若是撇開命運的轉折,自己究竟應該成為怎樣一個人。

樂聲響起,片名出現在銀幕上,劇情果然就是去歲報上連篇累牘的那樁官司——富家女徐舜華不滿家長安排的婚約,與自家僱員康榮寶相戀,兩人於是相約私奔。徐家發現之後即刻報警,以誘拐與盜竊的罪名將康榮寶緝拿下獄。

演到此處,唐競總算看到錦玲,她在劇中飾演徐家的一個姨太太,出身煙花處,卻善良仗義,給予徐康二人諸多幫助。

看著銀幕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這個書寓里淺淺淡淡的女人確是能演戲的,一顰一笑一嘆,都自有味道。

而就在一個特寫鏡頭之後,周子兮也終於認出來那姨太太是誰。

「那個是……?」她輕呼了一聲。

「噓。」唐競嫌她聒噪,將食指按在她唇上。

僅僅不到一秒的接觸,他便收回了手,慶幸是在黑暗裡,沒有人知道他剎那的失態,只除了她。

戲院里的黑暗大約真的與別處不同,能叫人把外面的一切忘了。有那麼一瞬,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誰,身邊的又是誰,彷彿只是黑暗中的一對男女,無有過往,無有身份。

恰在此時,銀幕上打出「幕間休息」的字樣。一瞬間,燈光大亮,魔法盡失。

他們隨著人流走出放映廳,不知是不是錯覺,唐競覺得周子兮似乎與平常不同。

「我……要去一下化妝間。」她對他道,

唐競點了頭,等在外面。這也是他這份差事不體面的部分,說到底,與那些盯梢跟蹤的打手沒有什麼兩樣。

不遠處有售賣電影說明冊,雖然片子已經看了一半,但他還是過去買了一份。展開狹長的折頁,上面有故事簡介與演員姓名。不出意料,並沒有看見蘇錦玲的名字,她也說過只是個小角色。

等周子兮從化妝間里出來的時候,電影早已經開場。再次看到她之前,有那麼片刻,唐競甚至以為她或許翻窗逃了出去,不會再回來了。以至於後來看見她,反倒有些意外。也是怪了,那個時候他並沒有想去追,也不曾考慮後果。當然,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

兩人回到廳內,沿著一排位子擠進去,唐競碰到周子兮的手,有些冷,且在微微顫抖。但他沒有問為什麼,她亦是反常的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

電影繼續,康榮寶身陷囹圄,所幸徐舜華有情有義,始終站在他那一邊,聘請女律師鄭瑜將這官司打到人盡皆知,終於為康榮寶洗去冤屈。但就在康榮寶獲釋出獄之前,徐舜華卻死於產後血崩,兩人終無緣再見。最後臨死那場戲,只有錦玲飾演的那個姨太太守在病床邊。

電影結束,燈光大亮。因為是首映,後面還有儀式。

男女主演登台,而後又請上兩個人,全場為之轟動,竟是康榮寶本人,以及那位女律師鄭瑜。

這或許就是首映最大的噱頭,然而觀眾看見真正的康榮寶卻大多有些失望。現實中的這個窮小子遠不及男主演高大英俊,就真的只是一個窮小子罷了。他穿著並不合身的新衣,只知道向台下鞠躬,一句話都講不完整。

但鄭瑜卻是不同,只見她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穿一身墨綠旗袍,幹練而精明。她自我介紹,說自己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國第一位持證執業的女律師,說女人應當有選擇配偶的權利,所以她才會無償為徐舜華打官司,一審,二審,再審,直到改判無罪……話到此處,旁邊有觀眾議論:「你知道嗎,這《姻緣淚》除去電影,還有京戲呢。上回在蘭心戲院首演,最後也是這兩個人登台,還隨門票附贈徐康二人的合影一張,不知道今天有沒有?」

唐競聽著,只是奇怪周子兮反常的安靜,若是擱在從前,此人必定有一番高論要發表。他轉頭看她,卻見黑暗中她木然坐著,望著台上的鄭瑜,似是在顫抖。

「你怎麼了?」他輕聲問。

她搖頭,像是想說沒事,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他不再追問,只帶著她提前離場。

戲院門口儘是等待散場人群的小販,脖子上掛著木匣,打開來裡面全都是印著徐舜華照片的香煙與火柴。

「舜華香煙,舜華牌香煙,」小販吆喝著繞到他們身前推銷,「先生要不要來一盒?」

電影最後一幕,女主角血崩身亡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周子兮猛地推開那個人,木匣傾倒,煙盒與火柴掉落一地。

「你這人怎麼回事?!」小販怒喝,周圍人都聚攏來。

唐競見狀立時抽了一張鈔票遞過去,一手隔開人群,另一隻手將周子兮護在身前,這才闖了出去。

兩人坐到車內,女孩仍舊沉默,許久方才開口:「知道嗎?我今天就是為那鄭律師來的。」

唐競點頭,他其實已經猜到了。那次去華棧碼頭,吳予培就向她提起過這位倡導婚姻自由的女律師。但他確是沒有想到,周子兮會對他坦白至此。

一時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如實告訴她那位鄭律師何等精明,絕不會冒險接她這樁官司?還是隨口勸慰幾句呢?

尚未想出個所以,周子兮卻已笑起來。

「你笑什麼?」唐競問,簡直以為她神經錯亂。

「你不覺得好笑?」她看著他反問,「女人致死維護一個男人,結果男人把她的照片印到香煙盒子上賺錢。」

唐競總算笑了,起初只是捧場,後來也覺出其中深深的諷刺。

他發動汽車,開出許久才發現自己是在繞著圈子。

「演姨太太的女演員叫蘇錦玲,」莫名地,他亦開口對周子兮坦白,「我點她的名字出堂差,就是為了讓她去拍這部電影。」

「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周子兮瞟他一眼。

「分明是你問過我。」唐競回嘴。

「你自然會說自己從不做那種事,可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她挑釁。

唐競並不動氣,只是反問:「你覺得我需要嗎?」

周子兮愣了愣,才聽出來他竟是自誇的意思。她不齒,嘴上輕嗤一聲,轉過去看車窗外面,卻見玻璃上映出的兩個人的影子。的確,他是她見過穿西裝最好看的男人,不像其他人是被西裝給穿了,淹沒在貴重衣料里看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