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文卷

嚴五是自己走進酒館來的,大約才剛在賭檔輸了錢,脾氣甚是暴躁。

老闆念其巡捕身份,總是客氣相讓。嚴五卻是得隴望蜀,盯著討酒喝。

唐競聽見他們對話,已知此人就是他們要找的那一個,便叫謝力過去請他。

「你是哪個?好像在碼頭見過。」嚴五問謝力,只當也是個遠道而來跑船的,倒是不介意結交一下。

然而謝力卻含糊不答,只回頭一指唐競,說:「我們先生有些事問你。」

嚴五朝那一桌望去,看見寶莉與吳予培,彷彿也在碼頭見過。他有些警覺,坐在原地不動。

唐競見狀已走了過去,問酒館老闆樓上可有清靜些的地方,他要請嚴巡捕吃酒。

老闆自然說有,請他們到二樓一個小間,連那嚴五也被謝力擄了上來,按在一把榆木椅子上。

「你們是什麼人?要問我什麼事情?」嚴五看著這一夥奇詭的組合,一個洋婆子,一個女學生,一個白面書生,一個打手,還有一個難以形容,既似書生,又好像打手。

「你自然知道是什麼事。」唐競訛他一句,又扔過一支煙,示意謝力替他點上。

「記者?」嚴五吸一口香煙,將信將疑。他已經看見寶莉手中有一台照相機,但其餘幾人又不太像。

「我們來是為了晴空丸的案子,有些問題要問你。」旁邊吳予培忍不住開口。

唐競來不及阻止,冷嗤一聲搖頭。

果然,嚴五聽見晴空丸幾個字起身就要走,口中念叨:「我沒有什麼要說的,我只是小小一個岸巡,我什麼都不知道。」

謝力眼疾手快,又將他擄回來按下。

嚴五喊起來:「我又能如何?我已經儘力了!」

唐競聞言心中一動,笑道:「的確,你也是聰明,要是說小販挨打,水巡捕房哪會興師動眾派人上船徹查,這私藏軍火的由頭想得實在是好。」

嚴五聽他這麼說,眼中倒是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還有,調兩隻划子守在船頭船尾,也是周道。」唐競繼續說下去。

「又有什麼用?」嚴五卻是苦笑,重重哼了一聲,「就算是替他收個全屍吧……」

「可你怎麼知道孫桂已經死在船上了呢?」唐競接著他問,似是極其平常的一句話。

嚴五驀然抬頭,正遇上唐競的目光,隨即閃避,低頭抽煙,嘴裡還是反覆那幾句話:「我不知道,我也都是聽說的,我一個小小岸巡又能做什麼……」

「嚴巡捕,」吳予培過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此案至今沒有一個直接目擊證人,日本領事打算把兩名涉案水手解送出境,要是當真那樣不了了之,就是對你我同胞生命權的藐視,對中國法律的踐踏……」

唐競最不要聽這種高調,正欲再說什麼,卻見寶莉從帆布包中取出一疊照片,一張一張滿鋪在八仙桌上。她並不看嚴五,似是在做她自己的事,與旁人全無干係。

照片里全都是她在救生局所攝孫桂的屍體,有臟污不堪的衣褲,有頭上的撞傷血,左右肋的淤青,以及手腳被繩索束縛的痕迹。雖是黑白照,左不過那幾個灰度,但孫桂的面目還是呈現出死人特有的顏色,臉上的表情定格於一個痛苦的時刻,口眼未閉。

周子兮何嘗見過這個,面色一時煞白。唐競怕她受不了,將她拉到一旁,卻見她不聲不響,只伸手捏著他衣袖。他感覺到她的指尖觸碰他手腕的皮膚,竟是有些異樣。

不料倒是嚴五先受不了了,將面前那幾張照片往遠處一推,怒斥:「你們給我看這些做什麼?!要不是我,他早被拋入黃浦江餵了魚。這事又不是我一人看見,憑什麼他們都一句話就脫了干係?我也只是一個小小岸巡,做什麼都盯著我?上面都不管,我又能怎麼做?」

「上面不管?」唐競適時反問,此處似有蹊蹺,畢竟檢察廳是立了案的。

嚴五看著他苦笑,亦反問:「那孫桂是被埋在煤堆下面悶死的,根本不是撞死的,要是想查會查不出來嗎?」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一驚。

吳予培在旁立時求證:「孫桂被埋窒息而死,是你親眼所見?」

嚴五猛一搖頭:「是火爐間的生火華人告訴我的。」

「這生火華人叫什麼?」吳律師急急又問。

「北方人,四十來歲,姓名不知,」嚴五冷冷回答,「而且你們也不必去求證,那種人常年在日輪上做事,吃日本人的飯,什麼都不會說,否則何至於眼看著日本人行兇?」

「登船搜查時,你也在場?」唐競卻是和緩了聲音。

嚴五點頭。

「那時孫桂在哪裡?什麼樣子?」唐競繼續。

「仍在火爐間內,煤堆被反動過,他一身煤污。」嚴五喃喃,目光落到桌上一張照片,孫桂衣褲上的臟污痕迹,恰是印證。

「嚴巡捕,」吳予培在他面前坐下,正視他道,「你可願意為此案做證?」

嚴五卻是苦笑:「檢查廳的意思你們也都看到了,千萬不要當我是證人,就算把我今天說的話傳出去,我也不會承認。」

吳予培氣憤,正要再說什麼,唐競已然開口。

他看著嚴五問:「若是錦楓里張帥要你說呢?」

謝力聞言,驚得望向唐競。其中的意思,唐競自然都懂,卻還是微點了頭,以示他心裡有數。

再乘坐汽輪返回浦西,已是薄暮時分,吳予培的筆記簿中已經錄下岸巡嚴五的所有口供。他也是心急,人還坐在船艙里,便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光謄寫整理。周子兮作為一部分記錄的作者,亦湊在一旁幫忙。

謝力還在為唐競的那一句話擔心,總想找他問個究竟。無奈一路上唐競都在甲板上與寶莉講話,意態甚是親密,旁人根本插不進嘴去。

「為了個女人,鬧到被大佬收皮。」謝力輕罵一句,可轉念又笑,心想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船靠對岸,天已經黑下來。

謝力會看眼色,主動請辭離開。吳予培滿腦子想著訴狀怎麼寫,形如失魂落魄。唐競招手叫一輛黃包車過來,意欲將此人打包送走。吳予培倒也沒有意見,只是臨走又跑到寶莉身邊去講話。

唐競看得不耐煩,催那車夫快走。待那輛黃包車帶著吳律師絕塵而去,他才問寶莉:「吳方才對你說什麼?」

「他關照我,今天所得的那些需緩一緩再見報,」寶莉回答,「他要書寫訴狀,提交檢察廳重開屍檢,如果在結果出來之前公布細節,恐怕會有意外。」

「那你怎麼回答?」唐競又問。

「我說我知道,唐已同我說過了。」寶莉對他笑。

唐競這才氣順,兩人在船上都已經商議好,暫且隨便吳予培那廝怎麼折騰吧。

可他說要送她,寶莉卻一笑搖頭,越過他的肩看了一眼。唐競回身,便見路邊車裡周子兮正趴在窗口望著他們倆。

他知道寶莉最難說服,無奈道別,回到車上,在反光鏡中看一眼後排位子上的周子兮,心想要不是你,我今夜必有好事。

而那鏡中的周子兮亦看著他道:「返校遲到,操行便要記丁等。」

唐競無語,看一眼手錶,還真是這樣。他即刻發動汽車,朝聖安穆女校趕去。

「我可不可以坐你旁邊?」周子兮在後面問。

「不可以。」唐競回答,左右穿梭鑽出碼頭附近的人流車陣,已經開到了最高速度。

周子兮倒也無所謂,又如上次一樣將下巴擱在駕駛位的椅背上,呼吸似有若無,掃過他的頸側。

「沒話講就坐好。」唐競關照。

她像是根本沒聽見,忽然看著他道:「做好人的感覺是不是很不錯?」

「好人是什麼東西?」他冷笑。

她卻已換了話題,又問:「你說華萊士小姐喜歡你還是喜歡吳先生多一點?」

「與你有關係?」他照舊迴避。

於是她話題再換:「要不是為了跟吳先生別苗頭,你會不會去做這件事?」

唐競緘口不語,是不想繼續這對話,也是因為不知如何回答。他發現自己還真不知道,如果不是吳予培插|進一腳,他會不會冒險去做計劃中的這件事。而更加叫他意外的是,這一切竟然讓周子兮看破了。

餘下的路途,唐競始終沉默,周子兮又趴在窗邊看著街景。

車開到女中門外,果然已過了返校時間。唐競按鈴,喚門房來開大門。

兩人站在鐵門外樹影婆娑的黑暗裡,聽著鑰匙叮叮響著,越來越近。

「我收回那句話。」周子兮忽然又道。

「哪一句?」唐競問。其實,他已猜到。

「身為律師,吳先生比你像樣。」果然,她這樣回答。

唐競冷笑,心想,何至於要一個小孩子來替他正名?莫不是還等著他道聲謝吧。

「但今日的事,」周子兮繼續說下去,「離了你,或者離了吳先生,都做不成。」

唐競無有反駁。他承認,吳予培這人的確是迂了些,但也不是一無是處。只是這事心裡想想就算了,大可不必張口說出來。

門房已到近前了,嘩啦啦將鐵門打開。

周子兮邁出幾步,卻又回頭。她看著唐競問:「我可不可以不進去?」

莫名地,唐競想起周公館那一架升降機里的雙眼,似有一時的恍惚,但最後還是說:「不行。」

僅一瞬,她又開玩笑,還是像上次一樣與他討價還價:「我想去弘道。」

「沒得商量。」他搖頭,亦帶著些笑。

「Fine!」她高傲地應了一聲,跟著門房走進去,沒有再回頭。

鐵門落鎖,唐競駕車離開。轉過一個彎,仍舊是女校的鑄鐵圍欄,遠遠望去便看見其中的建築透出暖色的燈光,有一隊女學生正沿著窗後的長廊走過去,身上皆是校服,一色式樣無有腰身的斜襟白裙。

唐競知道周子兮並不在其中,卻還是忽然想起他們初見的時刻,她亦是穿白色,高傲地看著他,而後又是她抱膝縮在升降機裡面,以及再後來她裹著他外套的樣子。

他發現這些念頭來得無稽,卻又揮之不去。不過還好,總有些別的細節等著他發掘,以他身為一名獄卒的直覺。

離開聖安穆,唐競本該回華懋飯店,汽車在街上轉著,卻又駛向了周公館。經過公館門口,他並沒有停留,先拐彎再過一個路口,便看見「麥德琳西點房」的招牌就在右前方路邊。霓虹字已經熄滅,有個白俄男子正在上門板,看著像是店主。

唐競靠街邊停下,從車裡出來與那男子攀談,說是要訂蛋糕,要求還挺多。

男子只會講簡單幾句中國話,聽不懂這麼些要求,便要他稍等,朝裡面喚了一聲:「菊芬!」

不多時,就有一個白凈微胖的女人從裡間出來,二十幾歲模樣,和氣幹練,幾句話問清唐競的要求,拿出紙筆記下。

「老闆娘聽口音是浦東人啊?」唐競似是隨口問一聲。

「是啊,十八間那邊的,從小就出來做事,可這口音改不了。」 菊芬一邊笑一邊將開好的訂單給唐競過目,又問,「蛋糕做好了送到哪裡去?」

唐競報了周公館的地址,眼見著菊芬愣了一愣。「什麼?」她下意識地問。

「這地方老闆娘熟得很,不用我再說了吧。」唐競回答。

菊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手上並未停下,但筆頭卻像是澀了,寫不出字。

唐競沒再說什麼,只從皮夾里抽出鈔票擱在櫃面上,轉身推門出去。

菊芬仍舊呆立在櫃檯後面不動,那白俄老闆還在外面上門板,並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看見唐競出來,便客氣地與他道別。唐競亦笑著點了點頭,坐進車裡。

汽車發動,他默默行在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這一遭。的確,她的那點小計策又叫他看穿了,但這顯然不是什麼值得得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