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孟鶴眠從筆記本裡翻出那張數次瞥見、卻都被她無視掉的方子。
陳皮、黃芪、蜂蜜泡水,可代茶飲,潤肺止咳、補氣化痰。
下面還有一排蠅頭小楷做批註:「小蝶不愛喝。」
孟外婆常常寫這樣的批註,某個親戚不愛吃糖,或者哪個鄰居喜歡吃辣。她悉心記下每一個熟客的口味喜好,不知道調整過多少遍才有了現在的藤花餅配方。
而如今孟鶴眠搭著板凳從櫥櫃高層取下一罐陳皮,抓一點黃芪,再借了勺溫舒窈的棗花蜜。
前兩種泡水備用,蜂蜜則代替一部分白糖摻進藤花餡裡。
她用溫熱的陳皮黃芪茶和麵,廚房裡便溢滿清淺的橘子香。
而這就是那獨一無二的香味來源。
孟鶴眠裹好餡想去找定型的模具,哪知一轉身,精緻的木製模具便已經遞到她面前。
溫舒窈眨眨眼睛,語調上揚:「你在找這個嗎?」
溫舒窈嘴角則勾起一個甜甜的笑:「別客氣。」
溫舒窈乖巧在一旁裝啞巴,對此萬分贊同,差點沒忍住鼓掌。
她笑得這樣閃閃發光,孟鶴眠就又手癢,想摸摸她的頭,薅亂頭髮再看她如何反應。
沒想到溫舒窈一邊洗手一邊絮絮叨叨。
她滿臉嚴肅正經地做假設:「如果你不吃東西也能活,那就連飯都不需要我做了。」
後者瞥她一眼,輕嗤道:「聽聽這回答,你這孩子根本沒把自己的病放心上,和你外婆一個德行。」
她這次同樣吃得很慢,小巧的餅還沒吃完一般就放下了。
她見溫舒窈盯著房檐上的雕花看,便解釋道:「萬家以前是江樓的世家大族,這宅子大概有一百多年歷史了。」
「算是吧。」
孟鶴眠:「……」
孟鶴眠這次怎麼沒摸摸自己的頭?
一想到孟鶴眠那種克制自持的性格,溫舒窈就焦躁得想磨牙。
*
老人依舊坐在椅子上,頭朝著窗外的花園,彷彿沒有挪過位置。
她看著溫舒窈將抹布擰乾、放好,抿著嘴靦腆地問:「我有沒有幫上忙?」
「嗯。」
「孟鶴眠好像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做事,不需要別人幫忙。修東西也是、烤餅也是。」
這般殷勤討好的模樣就差搖尾巴了。
她不疾不徐地開口:「又來啦,聽小魚說你前段時間生了病,好點了嗎?」
孟鶴眠將打包好的特製藤花餅帶上:「我準備再去一趟萬羨魚家,你一起來嗎?」
剛打包好藤花餅回頭,溫舒窈正手腳麻利地收拾料理台。
只可惜這動作親昵,上次她不經意間做了,事後就總擔心自己太過逾矩,惹溫舒窈不開心。
接下來孟鶴眠享受了一把做大廚的感覺。
溫舒窈乖巧地跟在她身後,如同一條小尾巴,出門後卻悄無聲息地泄了氣。
萬羨魚今天在忙家裡的生意,沒在家,孟鶴眠就只能自己去找人。
她失魂落魄地想,如果自己不是小兔妖,是狐狸精就好了。
「好很多了。我重新做了藤花餅,您再嘗嘗?」
她方才太投入,都不知道溫舒窈什麼時候進來的,又安靜地在旁邊看了多久 。
孟鶴眠想了想,輕聲道:「你先前已經幫了我很多。」
可是偶爾,她也會覺得身邊有人搭把手挺不錯。比如現在,她已經習慣溫舒窈呆在身邊了。
孟鶴眠將藤花餅放到她手邊的小桌子上,甚至餅還是溫熱的。
如此直白的一通點評,倒讓孟鶴眠挑起眉。
萬奶奶說完後沒再看孟鶴眠,自顧自地品嘗起酥餅來。
溫舒窈悄聲驚歎:「那萬奶奶豈不是大小姐。」
孟鶴眠點頭:「嗯。」
都只肯自己埋頭苦做,讓她在旁邊站著當顧問。
孟鶴眠被這神采奕奕的表情閃了一下,垂眸接過模具:「謝謝。」
要找託盤,身邊的溫舒窈已經準備好了鋪有油紙的託盤。想要紙盒,就有紮得結實的紙盒送上。
溫舒窈說得沒錯,她的確更喜歡自己處理事情,沒有外力加入,便不容易出現意外。
誠然,孟鶴眠稍微輕鬆了一點,可她更想弄明白為什麼溫舒窈今天如此積極。
她要是勸點什麼,孟鶴眠其實是不怎麼聽的,相當任性。
孟鶴眠先敲了敲門,聽到一聲「請進」後才把門輕輕推開。
溫舒窈的心高高提起,生怕不成功,又讓孟鶴眠的努力白白浪費。
她偷偷去瞄孟鶴眠的神情,還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似乎能接受一切可能的結果,連帶著溫舒窈也稍稍放下心了。
「嗯,和她做的八九不離十,」萬奶奶滿目和藹,佈滿皺紋的臉上甚至多了絲笑意:「好孩子,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次成功了!
溫舒窈差點沒激動到翹尾巴。
她又去瞄孟鶴眠,發現這人的表情都沒什麼變化。
孟鶴眠平靜地回答:「外婆在給你吃的藤花餅裡了蜂蜜,用陳皮黃芪水和麵,說是能補氣潤肺。」
孟蘭茵幾十年如一日地打理店鋪,不知經手過多少個藤花餅。
卻獨獨為她開小灶,將她不愛喝的潤肺茶揉進麵團、摻進餡裡,再烤成一個個噴香的酥餅。
先不提藥效還會剩下多少,但這份專屬定製的心意很難否認。
萬奶奶怔了一下。
她轉過頭,去看窗外那顆快要開敗了的老藤花樹。
良久,她像是調侃一般開口:「怪不得她送來的湯裡、點心裡都有這股味。」
「我天天上火生氣,就是因為吃多了她做的陳皮點心。」
短暫地沉默後,她歎了口氣,坐起身在自己身前的抽屜裡摸索。
最後摸出一本很老舊的相冊,封皮都掉了,裡面的照片卻依舊鮮明。
孟鶴眠一眼就認出,那個在蒸籠前笑著吃包子的女人是外婆。
隨著相冊慢慢翻動,顏色由彩至黑白,照片上的女人也越來越年輕。
像是時光回溯,紫藤花還沒攀上木架,舊宅尚有新漆新瓦。
最後是張雙人照,右邊的年輕姑娘紮著麻花辮,面朝著鏡頭,笑得格外燦爛。
而左邊穿著精緻旗袍的大小姐偏頭,也在微笑。
可她看的卻不是鏡頭,而是身邊的她。
老人摩挲著照片上的容顏,將過往舊事徐徐道來:「你外婆是個傻瓜,性子倔,操勞一輩子也不肯停下來歇一歇。」
她講孟蘭茵如何滿心歡喜地嫁人,卻又因丈夫不忠決然離開,帶著獨女白手起家。
講兩人之間的默契,講過去的拌嘴和爭吵,講自己病重時她細緻入微的照料,講一起看過的雪和種下的花。
彷彿多年積藏的心事終於找到了宣洩口,她低頭咳嗽幾聲,最後望向的還是那株廊下藤花。
「那顆藤花樹,是當年我和她一起種下的。而今已是,第六十年春了……」
老人捏著剩下半個餅緩緩闔眸,聲音低如微塵:「人這一生.」
「有點遺憾挺好的。」
夕陽的餘暉沉入地平線,房間裡的光漸漸褪去,最後一縷落在老人臉上。
只一剎那,也消失了。
孟鶴眠沒出聲,無比自然地拉住溫舒窈的手,和她一起安靜地離開房間。
直到出了四合院,她在昏黃路燈下鬆開手,這才看清溫舒窈泛紅的眼眶。
溫舒窈睫毛上還沾著水珠,很不好意思地拿袖子去抹:「總感覺聽了一個很難過的故事。」
「確實。她沒去參加外婆的葬禮,又想嘗藤花餅,我猜大概是不想面對吧。」
孟鶴眠漫不經心地說完,就發現溫舒窈睫羽輕顫,眼眸更溼潤了。
她沒遇見過這樣敏[gǎn]的人,心臟咯噔一跳,連忙摸了摸衣兜,沒帶紙巾,更沒有甜甜的糖。
頓時就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她。
她像木偶一樣直愣愣地走,手腳僵硬,時不時地去觀察溫舒窈的情況。
走了一段路,溫舒窈好不容易緩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孟鶴眠,不會覺得奇怪嗎?」
孟鶴眠不解:「為什麼奇怪?」
「萬奶奶好像喜歡……」
溫舒窈沒把話說完,但兩人心知肚明。
孟鶴眠一臉無所謂:「都做人了,選擇就不要那麼局限了吧。」
「我一向支持P自由,只要不妨礙到我,就算萬羨魚告訴我她喜歡賽博哈士奇,我也能包個大紅包祝福她。」
溫舒窈被這滿不在乎的態度和奇妙舉例噎了下,差點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話。
她反應過來後抿唇:「這不是一回事吧!」
「是嗎?」
夜風颯颯地穿過小巷,隱約送來月季的花香。
這條路很長,四周沒有多少人家,安靜得可以聽到溫舒窈的吸氣聲。
孟鶴眠很少有和人散步的經歷。
和萬羨魚散步她嫌聒噪,和同事走她覺得無聊。
但意外的,和溫舒窈一起在月亮下散步的感覺還挺放鬆。
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其實人生沒有遺憾才最好。」
溫舒窈歪頭:「那你現在有遺憾嗎?」
「有。」
孟鶴眠突然在一條巷子前停下腳步。
青石小路盡頭,隱約可見一排排花架和亮著燈的招牌。
是「貓小姐的咖啡屋」。
她轉頭,滿臉認真地朝溫舒窈道:「我現在就想去看看小麵包,如果見不到就會變成遺憾了。」
溫舒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