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懷中人當真不動了,只是身體在雷鳴中些微發抖,一個勁地往她懷裡靠。
雨滴接連不斷地砸向立櫃、地板,很快就淋濕了兩人的衣服。
孟鶴眠從兜裡摸出手機,打開緊急手電筒。
強光照射下,遍地的碎玻璃和水漬混合在一起,踩上去的後果不堪設想。
孟鶴眠鬆了口氣,幸好人沒有受傷。
明明身上坐了個人,卻不覺得有多沉。
她鬆開扣著的肩背,很難想像如此瘦弱的身體裡竟然藏有強大的爆發力。
若不是溫舒窈,方才少說也得見血。
「孟鶴眠,你摔疼了沒有?」溫舒窈的聲音中透著些許焦急。
她恍然未覺,仍用泛著潮的語氣說:「趕緊去換一身衣服吧,別生病了。這裡我來收拾就好。」
任憑她左思右想,不得其法。
份量十足的兩大大碗公,差不多快滿溢出來了,然而託盤乾淨、半點沒灑。
饒是如此,房間裡依舊顯得空空蕩蕩。
她只覺奇怪,少有人能像溫舒窈這樣,能無比自然地對一個剛認識一天、什麼都不瞭解的陌生人噓寒問暖。
驚雷炸響在頭頂,孟鶴眠走在潑天大雨中,借著手電筒的光來到兔欄前。
孟鶴眠洗完澡出來,多花了些時間整理房間。衣服和用品各歸各位,舊相框擺放在靠窗的書桌上。
以至於捨身相救,那更不是單單「利益」二子可以解釋的了。
一小時過去,雨勢逐漸變小,但仍有悶雷。
孟鶴眠對這種性格感到費解。
「雨停了再收拾。」
溫舒窈今天新鋪的床,還帶著極淡的檸檬香。
孟鶴眠拉開門,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溫舒窈的笑靨。
這頗為「有趣」的田園風與周遭的黑白灰格格不入,不用想都知道出自誰手。
「……」
很容易激起人的保護欲。
溫舒窈搖搖頭,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碎玻璃。沁水的睡裙黏在肌膚上,勾勒出細瘦的腰身。
她剛踏進玄關,就正對上溫舒窈關切的眼神。
這種沒由來的好意會讓她覺得不自在,像被路邊的小動物纏上了,丟也不是、抱也不是。
恰好規律的敲門聲響起,鋪床的人就站在外面細聲細氣地詢問:「孟鶴眠,你睡了嗎?」
唯有那張大床,鋪著乾爽的青綠床單、印有小白花的薄被,甚至在枕頭旁放了個毛絨胡蘿蔔抱枕。
孟鶴眠沉默,視線掃過溫舒窈那白皙的手腕。
「有什麼事。」
她忍著悶疼站起來檢查胳膊,連擦傷都沒有,只留下一點淤青。
溫舒窈睜大眼睛:「那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她眼睛亮晶晶的,單手把託盤舉高:「我煮了姜湯,要不要一起喝?」
她被雨淋得徹底。
在溫舒窈反應過來之前,她就已經穿好了雨衣推門而出。
欄桿塌了一截,但兔子們的木屋完好無損。一群毛絨絨正蜷縮成一團避雨,看上去並無大礙。
距離太近,孟鶴眠匆忙把手機下移,同時挪開視線,反問她:「你有沒有被玻璃劃傷?」
還冒著熱氣的紅糖姜湯,甜香與辛辣混合,有效地驅散了周遭寒氣。
「咚、咚。」
後者不由分說地塞過來一條白色浴巾,催促道:「你快去洗個熱水澡。」
那真的是特別細的手,皮膚薄薄一層,青色血管清晰可見,連帶著整個人都顯得脆弱起來。
孟鶴眠用手機錄影發給溫舒窈,又趟著水不緊不慢地晃悠回去,順便拉上了電閘。
孟鶴眠繼續套那件穿了一半的雨衣,神色淡然:「去看看兔子。」
孟鶴眠頓了一下,還是沒有拒絕。
她其實不覺得冷,哪怕出去晃了一圈,身上的衣服已然濕透。
奶茶色的長髮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蜷在鎖骨邊,雨珠從泛紅的眼角滑落至下巴,更顯得弱小、可憐、並且十分無助。
浴巾柔軟厚實,僅僅只是捏在手裡,就彷彿能感受到它源源不斷傳遞過來的熱量。
「你也是。」
聯想到今天溫舒窈的一舉一動,更會覺得她是個溫軟、柔弱的姑娘。
但孟鶴眠總覺得哪裡不對。
她去接託盤,手卻猛地一晃,姜湯在碗裡陣陣蕩漾,還好最後穩住了。
她低估了這東西的份量,不知道外婆是從哪淘來的實木託盤,實在是「深藏不露」的重。
孟鶴眠面不改色,自然地換成雙手端盤:「進來坐。」
姜湯是雙份的,不太好拒絕,更何況今天多虧了溫舒窈。
她把東西放到床邊的小桌上,又拉過來兩把木椅。
溫舒窈聽話地蹭過來坐下。
等到孟鶴眠先抿了口姜湯,她才端起自己的那一份喝。
邊喝,邊悄悄從碗沿的空隙間偷看眼前人。
或許是這若有若無的窺視引起了孟鶴眠的警覺,後者抬眸,窗外悶雷炸響,溫舒窈的手也跟著一抖。
姜湯灑出去了些許。
溫舒窈慌裡慌張地拿紙巾擦衣服,臉頰上蔓延出成片的薄紅。
她低著頭道:「如果今天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很抱歉。我沒怎麼讀過書,也不太會和人相處。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你別介意。」
「或者,你能不能教教我?」
又是這種甜甜的語調,無限趨近於撒嬌。
太過親昵,孟鶴眠連姜湯都不敢喝了,生怕再被嗆到。
她在想,如果連溫舒窈這樣的都叫「不善交際」,那自己算什麼?
「不用教,你現在就很好。」
孟鶴眠平直地答完,將碗裡最後的姜湯一飲而盡。
隨著暖流從心口綿延至四肢百骸,雷雨帶來的氣悶煩躁也一併散去。
溫舒窈藏在碗後面,抿了又抿嘴角,還是沒能藏住笑。
她「咕咚咕咚」喝完湯,把東西都收進託盤裡帶走。
「晚安,孟鶴眠。」
「嗯。」
臥室門輕輕帶上,房間裡猶帶姜湯的辛香。
孟鶴眠獨自沉默了一會兒,才驟然驚覺,這真是好大的一場雨。
以至於心生疑病,總覺得這一切被蒙在雨幕裡,不像真的。
*
7:58am
小城歷經一夜暴雨終於迎來了天晴。
雲彩依次鋪開,日光便洋洋灑灑地漏下來,輕敲每一扇向陽的窗。
孟鶴眠的生物鐘向來準時,鬧鐘響之前就已經起床了。
她把小白花被疊成四四方方的「豆腐」,洗漱完下樓。
預想中的遍地狼籍並沒有出現,碎玻璃已經被清理走、地板擦得乾乾淨淨,甚至連窗簾都系著漂亮的粉色蝴蝶結。
溫舒窈正墊著腳、努力去夠掛在窗框上的另外半扇窗。
她還穿著昨天的女僕裙。
「這麼早起來做什麼?」
孟鶴眠忽地出聲,讓溫舒窈肩膀一縮、有些嚇到。
她轉過身來,揪著白圍裙低眉順眼地答:「因為要去貓咖打工。昨天請了半天假,今天不能再耽擱了。」
「早餐在鍋裡煨著,花園我簡單掃了掃,只剩下窗戶和兔欄沒修好……」
她已經做了這麼多事,還是沒有向孟鶴眠提要求,寧可自己擰著眉想辦法。
有那麼一瞬間,孟鶴眠還以為自己回到了舊時代。
她是封建暴戾的大家長,手底下的女僕飽受壓迫,生怕惹她不開心。
自己有這麼嚇人嗎?
孟鶴眠:「我待會兒去看看。」
話音剛落,溫舒窈眼裡的糾結頓時一掃而空,揚起一個燦爛的笑。
「那就麻煩你了。」
然而孟鶴眠的視線還是沒挪開,準確地說,是停留在她的女僕裙上。
放從前孟鶴眠不會「多管閒事」。
可經過昨晚的相處,她已經不自知的把溫舒窈劃進了弱勢群體。
哪怕知曉這姑娘或許臂力驚人。
孟鶴眠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麼要穿成這樣?」
好在溫舒窈並沒有介意她的好奇心,溫和地解釋:「這是工作制服,平時不這樣穿。」
她略微拎起裙擺,層層蕾絲邊就像花一樣綻開。
孟鶴眠思緒跟著飄遠。
這是正經店嗎?不會是什麼哄騙單純女生的黑店吧?
她斂眸,情緒不顯:「我今天約了朋友,會晚點回來,吃飯不用等我。」
溫舒窈乖巧地點頭,揮揮手:「那晚上見。」
她前腳走,孟鶴眠後腳就去了雜物間,她決定先把兔欄修好。
常年一個人生活,換燈泡、修電器的工作她都能幹。
萬羨魚來時孟鶴眠就正在釘柵欄。
她叼著半個奶黃饅頭掄鐵錘,三兩下固定好一根木頭。
小兔們被這「梆梆」的聲音嚇得躲木屋裡不敢探頭。
萬羨魚嘖嘖出聲:「孟師傅這是在做什麼。」
沉默,孟鶴眠就當沒聽見一樣,把萬羨魚晾在旁邊,自顧自地修補柵欄。
後者真是經不起半點刺激:「幾年不見,你連招呼都不願意和我打了?」
孟鶴眠敲下最後一枚釘子,拍乾淨手,吃完饅頭後抬眼看她。
眼前人紮著頭毛燥的馬尾,氣得咧開嘴,露出枚小虎牙。得益於常年健身,寬鬆短袖、破洞牛仔褲也能穿出別樣的氣質。
很像會為姐妹兩肋插刀的大姐頭。
可孟鶴眠和她太熟,反問道:「我吃著東西怎麼說話?」
「……」
萬羨魚捏緊拳頭:「你好欠揍啊!」
什麼故友久別重逢的煽情戲碼在她倆之間是不存在的,直到兩個人晃悠到大街上,萬羨魚還在單方面絮叨。
「我說你回來好歹多休息一下啊,就一個月怎麼行?」
孟鶴眠沒說話,她或許連一個月都呆不滿了。
拐過這條街,就是離這裡最近的購物廣場。
但這裡的車少,臨到過馬路,時不時有人無視紅綠燈,小跑著橫穿斑馬線。
只有孟鶴眠耐著性子等綠燈。
萬羨魚單手揣兜,假裝若無其事:「今天請你一頓午飯。」
孟鶴眠挑眉:「有事求我?」
「嗯,」萬羨魚不安分地拿腳尖柱地:「我那個姨外婆,你還記得嗎?她把我當親孫女疼。」
向來大大咧咧的人連語氣都變正經了,孟鶴眠也歇了打趣的心思。
「記得。」
萬羨魚又望天:「記得就好,她生病了,想吃你外婆做的藤花餅。」
街上的人都知道,孟外婆家的藤花餅最好吃,同樣的,也都清楚這樣的味道今後再也嘗不到了。
孟鶴眠猜不透萬羨魚的意思,皺眉看她。
車流從面前過,綠燈亮了好幾次,她倆還僵持著沒動。
半晌,萬羨魚終於歎了口氣:「我想請你複刻孟外婆的藤花餅。」
孟鶴眠眼睛半眯,有種聽客戶提出離譜需求的荒謬感。
比這更荒謬的,是她發現萬羨魚是認真的。
她面無表情地回道:「您太為難我了。」
可別說餅,她甚至沒怎麼做過飯!
*
中午那頓飯實在讓孟鶴眠大開眼界。
她相識二十年的發小終於決定不要臉了,拉著她的手一陣嚎。
「連小窈都做不出那種味道,我實在走投無路才來找你。你在外婆身邊呆了那麼久,有沒有什麼配方筆記能參考的?」
她長籲短歎,自稱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好像不幫,萬羨魚下一秒就能變成萬鹹魚。
引得隔壁桌的人頻頻回頭。
為了不和萬羨魚一起丟人現眼,最後孟鶴眠費勁抽出自己的胳膊,勉強「嗯」了聲。
她對外人冷漠慣了,但那是萬羨魚。
是在她高燒不退時連夜坐高鐵趕過來、押著她進醫院、照顧她一整天的人。
她不可能不管。
孟鶴眠回去時有些心不在焉。
院子裡的藤蘿隨著清風搖晃,遠處被雨水沖刷過的薔薇支著殘花盛開。
她打電話聯繫了修窗戶的工人,原本正百無聊賴地站在紫藤架下等。
可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過,孟鶴眠放空眼神逐漸聚焦。
她好像在薔薇叢裡看見了一隻……
兔子?
黃色毛、白色卷翹的尾巴,正支起身去扒拉一朵半開的玫瑰花。
溫舒窈的兔子跑出來了?
孟鶴眠想起昨晚被大雨沖壞的籬笆,放輕腳步悄聲靠近。
或許是在兔欄裡安逸了太久,這只小兔沒什麼警惕性,專心致志地扒它的花,並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來。
孟鶴眠躬身,像拎小貓一樣毫不費力地把兔子拎起來。
突然離地的懸空感讓小兔蹬了蹬腿,想逃跑。然而孟鶴眠下定決心要把這只越獄兔抓回去,它根本掙脫不開。
應該是只侏儒兔,只有巴掌那麼大,有淡黃褐色的皮毛、短小耳朵,還有呆滯眼神。
孟鶴眠冷著臉與小兔對視。
小兔一個激靈,抖抖耳朵、前爪虛空用力,想要從孟鶴眠手裡掙出來。
看得出來它很急。
如孟鶴眠所料,這只兔子十分柔軟。
此時胡亂揮爪,更是露出了雪白的腹毛,看起來特別暖和。
她單手「挾持」小兔,盯著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不緊不慢地戳戳小兔白軟的肚子,又揉了揉。
手裡的小兔頓時僵住了,瞳孔放大!
隨後並著耳朵軟成短短的一條,甚至把前爪子舉高試圖捂住臉,或許是不想見人了。
孟鶴眠禁不住挑眉,嗯,好像還挺可愛?
作者有話說:
溫舒窈的兔子飼養指南
抱兔子最好不要提溜後頸脖,更不能抓耳朵,它們會疼。
不可以學孟鶴眠哦,她沒有被小兔討厭,純純是因為她提溜的是溫舒窈(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