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挖掉黑心,再種出來就是好瓜了

正文卷

01

兩人到村子裡時已經是晚上了。

放平時這個時候也才不到六七點的樣子,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可是村民們這會兒都已經休息了。

阿順先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就在村長屋子裡。

因為經常有買石頭的商家過來,所以村長那邊專門有這麼幾間屋子,就跟以前的客棧一樣,給他們這些外來人落腳的。

顧時溯整頓好了問阿順:「是不是來村子的每個人都是你去接的?」

「哪能呢,我們村好幾輛便三兒,我算是最穩的那一個。」阿順說,「不過接來的外人都是送到這裡住的,村長那邊都有記錄。」

阿順看起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這會兒卻揣摩出了顧時溯的想法,說:「我大表哥那事要真是人乾的那也太扯了,我大姑爺一家人老老實實的就沒得罪過什麼人,這會兒真報復也不至於把我大表哥整成那個樣子……」他說著說著就沒聲了,好像想起什麼來,就沒繼續說下去了。

而顧時溯完全沒注意他戛然而止的話,整個人現在只顧著痛心疾首,什麼叫「是人乾的那也太扯了」?難不成是鬼乾的就不扯了?

不過剛才被葉襲桑教訓了來著,這會兒他也不敢再造次。他偷看了葉襲桑一眼,她正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似乎是累得不行。

阿順見他沒說話,就作別了:「我先去我大姑爺家一趟,要是大表哥今晚情況穩定點,我大姑爺應該會來見你們;要是沒來的話,明天應該還是我過來接你們了。」

「今晚不行?」葉襲桑終於開口說話了。

阿順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說了你們怎麼就沒聽懂呢?!我說不可能是外人,村裡為了防止外人進來偷石頭,到處設了陷阱,而且起起伏伏的路本來就不好走,所以外人在晚上根本沒有辦法在我村行動的。就算是我帶你們,大晚上的我一拖二,也是根本不可能走過去的。」

葉襲桑等阿順走了才又說話,她說:「顧時溯,我頂多可以在這裡待三天。」

「為什麼?」

「我想林修了。」葉襲桑信手拈來一個理由,說完自己都覺得扯,可是顧時溯看樣子是信了,一句「你不是喜歡我的嗎」噎在嗓子里就是吐不出來。

葉襲桑覺得好笑,她本來就是離不開那個地方的,每次出去或者回山裡寺廟的時候,就靠著自己積存的一點妖力,就跟氧氣罐一樣。這會兒還帶著一個人跟自己分這罐氧氣,照今天的消耗來看,最多只能待三天。

顧時溯見葉襲桑沒解釋,也就把心裡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覺給壓下去了,心裡想著所謂男子氣概就不能被兒女情長絆住了腳,他現在可得幫助大山人民領略科學的重要性。而且既然來都來了,就得搞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哪怕是在這裡住上十天半個月也得搞清楚。

這個堅定的眼神倒是被葉襲桑看透了,她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剛剛的一句話白說了,只能自己出力速戰速決了。

大概九點鐘的樣子,村子裡可以說是深夜了。

葉襲桑和顧時溯分住兩間房,兩間房中間只一個茶廳的格局,顧時溯睡不著,出來的時候看見葉襲桑也沒睡,正坐那兒沏茶,手法看起來特別嫻熟。

他忽然想起今天坐便三兒來的時候,葉襲桑也是特別熟悉,還知道開哪扇門,要是他就直接抬腳跨進去了。

他走過去,說:「葉襲桑,我覺得你看起來很閑哪裡都不想去,其實人生閱歷還蠻豐富的。」

好歹也活了好好好幾個時代了!顧時溯這人就喜歡沒話找話。葉襲桑看都沒看他,說:「你打算怎麼辦?」

顧時溯頓了一下,才知道她正在跟自己談正事。他想了一會兒,看著窗外漆黑的一片,遠處星星點點的光,不知道是星星還是山上的火光,他說:「阿順說外人在晚上不可能在村裡行動,意思是只有住在這裡的人才可以行動了?」

也不一定。葉襲桑進村子就感覺到了,這裡的確是有什麼東西存在,照村裡人的說法就是不幹凈的東西,可是這話說出來顧時溯自然是不會信的。

她現在只能問顧時溯的想法是怎樣的,然後順著顧時溯的思維模式,把一切變成他肯相信的樣子。

顧時溯說:「我覺得首先得知道阿順所說的地形複雜是一個怎樣的複雜法,他們覺得一般人不可能立馬弄清楚這種地形,只是他們的認知而已,總有人對某個領域的擅長程度要超過他們的認知;其次,明天早上應該能找村長要到那賣瓜的出事前後進村的幾個人的資料,可以從他們入手。」

葉襲桑點了點頭,沒說話,顧時溯就當她是在消化這段話了。

顧時溯房間的燈一直到晚上十二點才熄滅。

葉襲桑又等了一會兒,確定他已經睡著了才站起來。她推開窗戶,一陣陰涼的風猛地刮進來。

葉襲桑側身一閃,目光凌厲地掃過去,卻只是一道疾風而已,其餘的什麼都沒有。又或者說,這裡到處都是孤魂野鬼,這麼一個並不能對她做什麼。

可是卻能試她。

葉襲桑起身站在窗欞旁,過了這麼久還能飛起來恐怕是她作為一個妖最後的尊嚴了。

她目光緊緊地盯著黑暗中的某一點,一個起身朝著那邊閃過去。一轉眼,整間屋子只剩下風拍打著玻璃的聲音。

那是這個村子裡妖氣最重的地方了。周圍太黑看不清什麼,可是濃郁的屬於西瓜的清甜味兒還是能讓她確定這是哪裡。

房子是兩層式的平房,裡面傳來一陣一陣敲打地面的聲音,繼而亮起一絲微弱的燭光,然後有絮絮叨叨爭吵的聲音。

葉襲桑就這麼飛了過去,因為這種屋子很不適合待在屋頂上偷聽或是趴在房檐上藏身,所以葉襲桑只能伸手扒著窗戶的一邊,幾乎是懸空吊在那裡。而這個姿勢她也沒法維持很久,畢竟是靠著一隻胳膊支撐自己的體重。

她記得自己以前還能靈魂出竅或者千里耳的,現在不行了,像是一台老化的機器,只能苟延殘喘地消耗所剩無幾的妖力。

屋子裡是一男一女的聲音,男的應該就是去家裡找他們的人,女的應該是他老婆,聲音有些歇斯底里,她說:「她來了,她又來了!她一來阿華就這樣,她不好過,所以我們也要不好過?」

「我當初就說了,她走了就走了,就當沒有過她,可你非得把她弄回來,你看看現在……都是報應啊,報應!」

「可是為什麼不報應到你我身上,為什麼非要針對我們兒子?為什麼?!他才十四歲啊!」

……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葉襲桑以為男人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卻開口了,聲音沙啞帶著深深的疲憊與無奈,說:「我找的人明天就過來了。那個女人說他們有辦法能制住她……哪怕是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也能制住……」

那個女人……很明顯,那個女人不是葉襲桑。在葉襲桑快堅持不住的時候,只聽到屋子裡的女人忽然厲聲質問:「怎麼治?她活著讓她不得好死,她死了,也讓她不好過嗎?」

葉襲桑藉著腳上的力,順著牆壁一路爬到二樓最邊上的房間。鑿地的聲音是從裡面傳來的。那裡只有一個排氣孔,裡面很黑,葉襲桑只能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應該就是中邪的阿華了。

如阿華爸爸所說,阿華被鎖在裡面,甚至是被固定在一個地方,並不能隨意移動。他似乎是在用手刨地面,反反覆復只有一句話:「挖掉黑心,再種出來就是好瓜了。」

為什麼要挖心?

葉襲桑閉上眼睛,冰涼的風扑打在眼瞼,透過這一層薄薄的眼皮,她看見了那個空蕩蕩的房間里,除了阿華以外的另一個存在。

那是一個女孩子,十幾歲的樣子,衣衫襤褸,頭髮亂七八糟地遮在臉上。她蹲在角落的位置,正在做著葉襲桑剛剛所設想的阿華剛剛做的動作,鮮血淋漓的手依舊不斷地刨著地面,乾裂的嘴唇嚅動著,她在說:「挖掉黑心,再種出來就是好瓜了。」

她在用她的力量,控制阿華。

她是誰?

忽然,那女孩子像是意識到葉襲桑的目光似的,猛地抬起頭朝排氣口的方向撲過來,葉襲桑能聽見阿華也朝這邊撲過來,一同響起的還有鐵鏈子的聲音。

可是那一瞬間,葉襲桑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肚子上有一個巨大的窟窿,黑色的血汩汩地往外流,彷彿永遠也流不完。

葉襲桑屏住呼吸,睜開眼反身往回飛去。她的臉上自始至終是沒有任何錶情的,眼底也是一片黑,倒映著遠處山上的一叢鬼火。

那是這個地方,唯一的光了。

02

葉襲桑第二天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顧時溯正在和村長吃飯。

他抬頭看了眼葉襲桑,第二眼又仔細地看過來,就一晚上不見,這人臉色慘白得跟粉擦多了似的,氣色差到不行。

他跟村長結束了對話,走過來問:「你昨晚沒睡好?」

「有點認床。」葉襲桑回,完了又問,「問出什麼來沒有?」

顧時溯看了眼村長那邊,說:「他現在幫忙找訪客記錄去了,那家人姓唐,家裡那些事村子裡都知道,大家也都挺上心的,所以還挺樂於助人的。」

說著他忽然又想起什麼來,拉著葉襲桑到一邊,悄聲道:「村長還說了一件事……」

葉襲桑看他支支吾吾的,換作平時她估計掉頭就走也不聽了,可是現在她沒什麼力氣,半天說了兩個字:「說吧。」

「就是他們唐家,不止唐華一個孩子……」

葉襲桑心裡一頓,眼前浮現出昨晚那張臉來,果然聽到顧時溯說:「他還有個姐姐。」

「嗯。」葉襲桑應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顧時溯接著說:「聽說是在村子裡她出了名地叛逆,十四五歲的時候跟外面幾十歲的男人談戀愛,還把人給弄進來偷村子裡的石頭。你知道這個村子,有些石頭可以賣。村裡人把這些石頭看得比他們自己的命還重,把這些石頭稱為神石,也就是禁石,偏偏她偷的就是禁石。後來被村裡人給發現了,唐家就把她給關在屋子裡了。可是沒多久就發現她懷了孩子……雖然說村子裡十幾歲結婚生孩子也沒什麼詬病,可是……十四歲也太……」顧時溯有點說不下去了。

葉襲桑問:「她是什麼時候死的?」

「死?」顧時溯有點意外,他沒說她死了啊,於是解釋,「那個時候她沒死,好歹還挺聰明的,被關了一段時間就假裝妥協答應了好好做人,還說孩子要留要流聽安排。唐家夫婦這麼一聽心也軟了,可是放開她沒兩天她就跑了,還偷了村子裡邊鎮村的那塊石頭。」

葉襲桑沒說話,這麼一來,她大概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只不過,哪怕那個女孩子最後是慘死的,她應該也不能凝聚出來這麼大的怨氣,葉襲桑忽然想起來林修說的魂咒。

那麼又是誰給她下的魂咒,又或者,她拿走的那塊石頭是不是本身就存在著某種邪惡的力量?

村長那邊應該已經找到記錄冊了,正招呼顧時溯過去。

葉襲桑靠在門口看著唐家的方向,她忽然有種感覺,那個怨靈已經知道了她的存在,並且把她劃在了敵對的一方。

而顧時溯這邊,村長戴著老花鏡,翻了翻冊子,說:「阿華那孩子出事的那幾天,也就是二月初了。」

冊子是按月記錄的,基本上一個月一張紙來著,他這會兒正在找二月份的那張紙,邊翻邊說:「那個時候天氣冷,來看石頭的人也不多。倒是一月的時候有一個富商來過,還是個女人,一口氣買了村子裡不少石頭。那段時間石頭的市場不怎麼好,好幾個月沒人買,那一次難得有人這麼肯花錢。」

顧時溯眼睛好,一眼看到二月的名單,就沒理村長在說什麼。

他拿過記錄冊,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上面就只有一個人。顧時溯記下了名字,發了簡訊給警局的朋友讓他幫忙查一下。

村長似乎記起什麼來,拉著他說:「這個人當時來,是阿順那小子帶著看的。」

顧時溯回頭,看葉襲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出去了,朝著村長笑了聲,說了句「謝謝」就追出去了。

阿順正在前邊等他們,沒騎那輛便三兒,應該是得徒步走過去了。

顧時溯倒是沒什麼,就是看著葉襲桑臉色特別不好,便說:「要不你先回去歇著,我跟阿順過去看看,回頭告訴你?」

葉襲桑沒理,顧時溯心想自己大概算是這個世界上最沒底氣的被追求者,明明她追他,他得是高高在上啊。

阿順邊走邊笑,說:「你倆得是姐弟吧?」

「啊?」顧時溯一愣,這阿順可不會說話,再怎麼也應該講兄妹,女孩子可不願意讓人把自己年紀說大了。可是葉襲桑倒覺得沒什麼,也懶得解釋,畢竟跟不熟的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邊阿順一時嘴快,繼續道:「阿華他姐姐現在要是活著,應該也得有這麼大了吧。」

「真……去世了?」顧時溯有點詫異,「大致情況我也聽村長說過,不是說跟人跑了?」

「哦哦!呵呵!」阿順自覺說漏了什麼,尷尬地笑著掩飾自己的慌張,「你也知道外面的世界,那種外面的男人,哪會真的對她好啊。我之前跟車去城裡送貨的時候,好像還看到過那個男人,身邊已經是另一個女孩子了。饒是女大十八變,阿華他姐姐也不是那個樣子的……」

「你看到過那個男人?」顧時溯忽然問。

阿順一臉茫然,難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顧時溯追問:「在哪兒?」

葉襲桑的餘光幾乎沒有放過顧時溯任何一個表情,她都有些累了,這樣陪他走過場,還得為他打造一座象牙塔。

到了唐家正趕上吃午飯的時間。

葉襲桑也算是來過一次,可很意外的是,她這一次見到了唐華。

一個清秀的男孩,看起來跟正常人無異,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眼睛不知道看著哪裡,可是又好像是哪裡都沒有看。

葉襲桑走過來的時候,他的視線彷彿是有了點焦距,然後對她笑了一下。顧時溯沒有看見這個表情,畢竟這個笑是對著葉襲桑一個人的,像是有人用線提著他的嘴角往上抬的那種笑。

葉襲桑問:「你是誰?」

「葉襲桑?」顧時溯在前面喊她,看了眼她的表情,又看著唐華,然後朝著唐家夫婦說,「我已經聯繫醫生了,你們這邊同意的話,最好還是送去醫院治療。」

女主人顯然有點詫異,就……就醫?這哪裡是醫生能管得了的?於是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在隨後走進來的女人身上。

就那麼一瞬間,顧時溯看見了男女主人急遽收縮的瞳孔,他回過頭,葉襲桑的身影映在他的眼睛裡。

「葉襲桑!小心!」

那一刻他的反應與動作都快於常人,兩三步的距離,他一步衝過去一把拉過葉襲桑護在懷裡,另一隻空出的胳膊擋下了唐華手裡的鐵鏟。

唐家夫婦這才衝上來拉住唐華。

「葉襲桑你沒事吧?」顧時溯放開葉襲桑,喘著氣驚嚇過度的樣子。

葉襲桑看著他手臂上的傷口,皺著眉沒來得及說話,那邊女主人尖銳的哭腔已經響起來,她哭喊:「阿華,孩子,我的孩子,是媽媽啊!」

顧時溯拍了拍葉襲桑,示意她放心,然後立馬衝過去幫忙。其實顧時溯也不是什麼有蠻力的人,雖然對方不過十四歲的男孩子,可是這會兒要是真只有他一個人肯定得被按在地上了。

所以他早就準備好鎮靜劑了,很大的劑量,混亂之中扎進了唐華的肌肉里。

只見唐華抽搐了兩下,順勢倒進了女主人的懷裡。

停妥下來之後幾人也顧不上吃飯,葉襲桑問顧時溯:「你不怕死?」

顧時溯意識到她在關心自己胳膊上的傷口,看了一眼,逞強說:「小傷,死不了。」

「他剛剛很有可能會扎進你的腹部。」葉襲桑說。

唐華個子不高,剛到他們胸口的位置,所以剛剛顧時溯衝過來的時候,唐華的鐵鏟應該是能直接扎進他的腹部的,是葉襲桑擋了一下,無形的力量擋了一下唐華的手,讓顧時溯有時間伸出自己的胳膊。

顧時溯覺得自己還挺厲害的,小聲說:「那麼嚴重的車禍都沒死,這會兒被鐵鏟捅死多丟人啊。」

葉襲桑不知道他在得意什麼。

這會兒男女主人已經從樓上下來了,他們走過來坐到對面。

女主人表情很獃滯,說:「阿華……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斷斷續續地說,「就算有些不正常,可至少白天是好的。」

顧時溯看了眼葉襲桑,他覺得他們是在怪她,下意識地護犢子說:「可能是陌生的氣息,或者是我們身上的某種元素刺|激到了他的神經系統,導致他突發性的反應過激。我還是建議你們把他送到醫院接受治療。」

男主人抬眼看顧時溯,欲言又止的樣子。葉襲桑心想顧時溯再跟個醫院的推銷員一樣恐怕得被趕出村子了。

她立刻接過話題:「來的時候聽說了一些事情,你們是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估計也不是什麼秘密,女主人垂著頭哽咽了一下,回答:「是的。」

「那麼她現在在哪兒?」

忽然而至的沉默,只剩二樓鐵鏈子拖在地上的聲音,唐華在掙扎,他想下來殺了葉襲桑。不對,應該是她。

葉襲桑大概知道對面兩人現在心裡受著怎樣的煎熬,她也不急,瞪了眼顧時溯也不讓他講話。良久,男主人終於開口,說:「她跑了,沒再回來。」

葉襲桑聲音淡淡的,彷彿是在糾正他,說:「她死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了。」

顧時溯可不知道葉襲桑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可是看她的表情,不對,應該是看對面夫婦的表情……葉襲桑說中了?

女主人沒忍住,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哭得很隱忍。倒是男主人,眼裡無光一片混濁,囁嚅:「我……不知道。」

「是嗎?」葉襲桑也不多說,鞋跟敲打著地面,一下一下,極有規律。

顧時溯這會兒又是一頭霧水了,他很不理解葉襲桑的行為,可是看著對面兩人越來越慘白的臉色,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們始終是有所保留的,而葉襲桑彷彿是篩糠一樣,一點一點地說出事實真相,讓他們受盡折磨。

事實證明顧時溯猜得沒錯,葉襲桑聲音很輕,沒有起伏,她說:「她死的那年,唐華應該剛出生吧。所以你們不能讓她的死,影響到唐華的出生。」

那是壓垮夫婦二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03

那一天過得很快。

轉眼天已經快黑了,阿順過來接他們回村長那邊,雖然顧時溯很想留在這裡晚上摸去瓜地那邊看看唐華的刺|激源是什麼,可是還得回去等自己警察朋友的消息。

走的時候他問葉襲桑:「你怎麼知道那些事的,比如唐華姐姐去世了?」

葉襲桑看了他一眼,嘆氣:「我學過心理學,隨便亂問的。」

哇,可真看不出來。

到了村長那邊已經是天黑前的最後一刻。

顧時溯一回來就去樓頂信號好點的地方等電話,葉襲桑就坐在下面,等天黑。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林修電話的,他說:「你讓我安排的我安排完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葉襲桑眯著眼睛,看見天邊第一顆星星漸漸露出來,說:「明天吧。」

林修笑:「你對顧時溯可真是煞費苦心。」

「林修哥哥!」葉襲桑很確定聽筒里傳來的這個女聲是誰,她沒說話,林修也沒解釋,確定她還在聽,又說:「葉襲桑,有件事我想我得告訴你一下。」

「以後再說。」

她掛了電話,忽然起身,一眨眼的工夫,剛剛還在凳子上的人已經不見了。屋子裡的村長揉了揉眼睛,心想可能是自己老花眼了。

正巧顧時溯從樓上下來,拿著手機一臉嚴肅地找他:「村長,你說你們村子裡的靈石,是不是這一塊?」

暗紅色的石塊,通體又泛著黑,像是凝固的血塊。村長戴上眼鏡,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顧時溯,問:「你們找到唐家那女娃子了?」

「不是,」顧時溯說,「找到的是二月份來你們村子的那個男人。」

「啊?」村長不明白。

顧時溯解釋:「唐華出事後,你們下意識想到的是他中了邪,卻沒有將他送醫院又或者是報警。我托警察查了下,唐華出事的那段時間,來村子裡的這個男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買,他從唐家買了這塊石頭。」

「什麼?!」村長氣得說不出話來,「你說鎮村石一直都在唐家?」

「是這樣沒錯。」顧時溯忽然想起葉襲桑當時問唐家夫婦的問題,以及他們的反應,「所以他們騙了你,當時唐華姐姐並沒有走,她應該是……死了。」

唐華姐姐確實是死了。

被自己的親生父母殺死了,她隱隱記得當時她的母親用了最傳統的方式,用布條勒住她的肚子,想弄掉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蜷縮在地上,捂著腹部,她想說「對不起,媽,我錯了。你放過我,你放過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說不出來,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只能感覺到下體的溫熱以及劇烈的疼痛,然後是猩紅的血。還有自己母親拿著沾滿血的白色布條,以及反反覆復的聲音:「你個黑心,你挖開自己的心看看,你的心有多黑!你孩子生出來怎麼樣!生出來跟你的心一樣黑!」

她明明已經知道錯了,明明道歉了。

……

她死了,她媽媽沒想過她會死,可是也似乎很篤定她會死。

饒是那個時候的村子裡,無論是誰殺了一個人被發現了還是得付出代價的。可是那個時候,她母親肚子里還有唐華。所以她的父親就在那塊瓜地挖了個坑,把她埋了。

對外就說她跑了。

一切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發現自己的意識正在漸漸聚攏,有一個清冽的女聲在她耳邊告訴她:「挖掉黑心,再長出來就是好瓜了。」

你就是被除掉的黑心,你看看他們一家三口,可都是好瓜。

她能看見,可她不是死了嗎,為什麼能看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許成了一個孤魂野鬼。

她不想這樣,可是那個女聲告訴她:你要報仇。

……

那是殘存在這具魂魄里最後的意識。

葉襲桑看著對面的人,唐華的身體和他姐姐的仇恨。

只有仇恨了。

兩人對峙,是對面先開的口,她說:「葉襲桑?」

葉襲桑已經不知道對面的是誰了,她問:「你認識我?」

「可熟了。」

忽然,唐華撲了過來,這一刻葉襲桑知道,剛剛跟她說話的那個人已經脫離了這具身體,那個人似乎為的就是跟她說這一句話而已。

剩下的,就是利用唐華的姐姐來對付她了。

葉襲桑的身體是一具歷經了幾千年的身體,饒是外面再怎麼光鮮完整,也沒法否定它早就已經開始腐朽的事實,再加上她已經離開那裡兩天了,所以很快就處於下風。

甚至連唐華這具只有蠻力的軀體都對抗不了。更何況是,潛藏在裡面的那隻惡靈。

唐華跟著她一躍而上,跳上樹梢,抓住她的腿將她拖下來,兩人狠狠地砸到地面,葉襲桑覺得自己的骨頭都移位了,唐華卻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彎曲的胳膊反過來,舉著鐵鏟利索地往她的面門插去……葉襲桑側身躲開,鐵鏟插|進了她的肩胛骨。他很聰明,也很殘忍,扁平的鐵鏟順時針轉了九十度。

劇烈的疼痛沿著神經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沒有血,葉襲桑已經流不出血了,只有一個黑漆漆的巨大窟窿。

她忍著疼,順勢抓住他的手,反身將他按在地面,只一瞬間,她的手生生地插|進了自己的心口,取心頭血,按上他的眉心。

葉襲桑有一種自己快要死去的感覺,她想,那是一種解脫。

……

顧時溯好不容易等到警察過來。

卻沒想到一起過來的還有……林修?林修話頭一次比他快,劈頭就問:「葉襲桑呢?」

顧時溯忽然之間心口一疼,連著精神都有點恍惚,那感覺就像是……自己的靈魂正從身體裡面剝離一樣。

他定了定神,自己怎麼會生出這麼唯心主義的感覺,鎮定道:「應該在樓上睡覺吧。」

林修二話沒說上了樓,顧時溯甩了甩頭也跟了上去。可是剛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已經停了,他獃獃地抬起頭,看著林修眼神暗如死灰地說:「顧時溯,葉襲桑不在。」

顧時溯聽不見了,他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

身體往後傾倒的那一瞬間,是林修拉住了他,他隱隱聽到林修的聲音,帶著隱忍的怒氣說:「顧時溯,不是她要你,我說什麼也不會救你。」

顧時溯是靠著葉襲桑活著的,如果他現在死了,那麼證明葉襲桑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來護他了,林修知道她現在自身難保。

她掛電話的那一瞬間,他想告訴她他正在來的路上,可是他來不及說。

以後再說?很多事情是等不到以後的。

林修下了樓,木萄才哼哧哼哧地跑過來:「腿長了不起啊!我腿短你們就不能照顧一下我?」

說完她覺得林修臉色不對,問:「林修哥,怎……怎……么了?我石頭哥呢?」

林修很急:「顧時溯在樓上,受了點傷。警察已經去唐家了,你就留在這裡看著顧時溯。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要驚訝,不要說話,也不要給我以外的任何人開門。」

林修又補充:「聽我的話,除非你想他死。」

木萄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只知道是很嚴肅的事,於是茫然地點頭,點完之後問:「我會不會被暗殺?」

林修沒有回答她,他必須馬上找到葉襲桑。

他覺得他這漫長的一生,錯過了太多與葉襲桑有關的事,葉襲桑被埋在地下暗無天日的時候,葉襲桑一個人寂寞地活了那麼多年的時候,還有現在的葉襲桑。

木萄問他,你是不是喜歡葉襲桑?

他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喜歡葉襲桑,喜歡得要死。

那麼現在呢?林修想,現在也喜歡,喜歡到想要長命百歲。

他以前聽過很多種說法,說時間久了愛情就沒有那麼刻骨銘心了,山盟海誓也會被時間沖淡,地久天長不過轉瞬之間。

可是他並不這麼覺得,時間走了幾百萬年,唯有愛能穿越時間,亘古不變。

葉襲桑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骨骼正在慢慢地腐朽,所有的感官開始慢慢消失,疼痛感也在消失。

只有意識永存,她看見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融入土裡,從哪裡來,就要回到哪裡去。

她想,自己又要回到土裡了,這一次會是多久,會不會有人來救她?

「葉襲桑!」

林修!葉襲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可是她在說:「林修,我在。」

林修來的時候,葉襲桑已經沒法動彈了,半邊身子已經被埋住了,乾枯的身子正在不斷地下沉。

的確是乾枯,身上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頭,辨不出人形,和那個美艷而又風情萬種的她形成鮮明的對比。

「桑桑。」他叫她的名字,她不回應,也不會像之前那樣懶懶地遞一個眼神過來。

可是就是這麼一聲呼喚,葉襲桑覺得心口有點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還堵住了心口的窟窿。

完了。葉襲桑想,這下又欠了一個人情。

04

警察在唐家屋後的山上找到了昏睡過去的唐華。

顧時溯這個時候已經醒過來了,這會兒找到人就趕緊聯繫了自己的醫生朋友,讓阿順直接把人給送過去。

據警方查到的消息,唐家這十幾年來一直往一個賬戶上匯款,那個人就是唐華姐姐當時的男朋友,他今年已經四十歲了,一直拿夫妻兩人殺死女兒的事作為要挾,敲詐他們。

最近是因為唐家拿不出錢了,所以他就跑到村子來恐嚇他們一家。畢竟以前跟唐家姐姐在一起過,所以對村子裡熟得很,就半夜裝神弄鬼導致唐華精神受刺|激。

夫妻倆實在沒辦法了,賣了當年唐華姐姐偷的那塊石頭,一半錢留給唐華看病,一半錢打發了那個男人。

不過兩人一直在村裡也沒什麼文化,看病的錢多半是被赤腳醫生或者什麼靈婆給騙了,就變成了現在這個局面。

顧時溯覺得,其實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就是因為村子裡的人太過信奉鬼神不肯報警,最後才會釀成大禍。

可是他聞著空氣里檀香的味道,還有隨處可見的神石靈壇,忽然想起來之前葉襲桑說過的話,也就把自己的一番說教給壓下去了。

不過這會兒他才注意到木萄,不是注意到她在這裡,而是她跟了他一路居然都沒怎麼說話。

顧時溯看著她,問:「林修和葉襲桑去哪兒了?」

木萄這會兒答非所問:「石頭哥,你真不信鬼啊?」

顧時溯眼看著就要發脾氣了,木萄忽然朝前跑去:「林修哥哥!」

林修哥哥?他們認識嗎?這會兒就開始親昵地喊林修哥哥了?

他回過頭,才看見林修抱著葉襲桑,而葉襲桑……

顧時溯忽然有點窒息的感覺,心已經奔過去了,可是腿怎麼都邁不開,他沒有力氣走過去。

直到林修走過來,顧時溯才聽見自己的聲音,他問:「葉襲桑……」

「沒事。」林修單單說了兩個字,又對木萄說,「聯繫一下司機,我們回家。」

「要聯繫醫院嗎?」木萄跟在後面開始掏手機了,忽然又想到什麼立刻回,「好嘞。」

顧時溯看著他們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認,當他醒過來,木萄告訴他林修去找葉襲桑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把葉襲桑拋在了腦後,完完全全去佐證自己所相信的事實去了。

真相出來的時候他甚至還想過回去後一定要趾高氣揚地站在葉襲桑面前,教育她要相信科學。

可是現在……他沒想過會見到這樣的葉襲桑。

一瞬間愧疚如同潮水漫上來,他一個男人,在這麼危險的時候,竟然放葉襲桑一個人行動。

他想了一下,如果葉襲桑真有什麼事會怎麼樣。

結果他發現,自己不敢去想這個結果。

不對,是不敢面對,不敢面對什麼呢?

葉襲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家裡,窗帘有條小縫,能看到小區門口的那棵大樹。

她坐起來,確定自己是完整的,才看見門口探頭探腦的人,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叫木萄吧,聽說是五行缺木。

木萄看到葉襲桑就這麼坐起來,嚇了一跳:「哇,桑桑姐!你可算是醒了!」

「我睡了多久?」

「六七天吧。」木萄走進來,遞過來手裡的草莓牛奶。林修說她應該可以不用吃喝,偶爾喝點草莓牛奶就很快樂了。

於是木萄就把他們家冰箱吃空了,唯獨沒霸佔了半個冰箱的草莓牛奶。

「顧時溯呢?」葉襲桑接過來。

木萄說:「他好著呢,這會兒在外面可快樂了,完全不在乎你在這裡掛營養液。」

營養液?葉襲桑這會兒才看見自己手上的針管,想著應該是林修怕她被拆穿給做的偽裝了。

想到林修那樣的人會一本正經地做這種事情,葉襲桑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木萄看不明白了:「你就這麼喜歡我石頭哥?這才提到他你就笑,可我說的是他現在都把你晾在一邊自己快活去了呢!」

葉襲桑愣了一下,恰好林修推門而入,不可避免的對視,葉襲桑問:「你為什麼不敲門?」

林修說:「我聽見裡面說話了。」

「那你為什麼不敲門?」

「他學我,我進來也沒敲門。」木萄可真怕這兩人打起來,於是主動往槍口上撞。

葉襲桑扭頭沖她說:「你去把顧時溯給叫進來。」

「為什麼?」木萄一副護著自己心頭肉的樣子,「你幹嗎一醒過來就肖想我顧哥哥?你面前站著這麼一個大帥哥,你沒看見他想跟你說說話嗎?」

葉襲桑看了眼林修,他的手還搭在門把上,沒有進來也沒有準備出去,他說:「木萄,你出去。」

木萄悶悶地「哦」了一聲,走到門口偷偷朝林修眨眼,小聲說:「放心吧,我會牽制住顧時溯的!」

林修進來,反手關上門。

葉襲桑扯了手上的注射針頭,從床上下來走到鏡子前,用手梳著自己的長發,說:「那天嚇到你了嗎?」

林修笑:「我是林修。你應該問顧時溯,看到你那個樣子會不會嚇到?」

「他不用看到,他只會看到這樣的我。」葉襲桑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驕傲又艷麗。她又看著鏡子里倒映著的林修,這麼一看,他們兩個是緊緊靠在一起的。

她停下手,說:「欠你一句謝謝。」

「值得嗎?」林修問,「為了他的一點點堅持,你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子值得嗎?」

其實並不全是因為顧時溯,比如說那個女人,她還沒有來得及問問唐家的人,那個讓他們來找她的女人是誰?

還有那個一開始藏在唐華的身體里,對她說那句「可熟了」的人又是誰?

她覺得,有些關於自己的事情已經在慢慢浮出水面了,她沒辦法不去,為了顧時溯,也是為了自己。

葉襲桑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回答得毫不猶豫:「挺值得。」她笑,「因為我知道我不會死啊。」

而且我知道,那個時候你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