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第六卷 美麗新世界

十二月二十一日

國際平等聯盟總站放棄了堅守萊利斯特市,一來是因為守不住,二來能讓這座城市免於戰火,避免民眾被迫背井離鄉。

同時,轉移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了。

國際平等聯盟集中力量優先轉移傷員,與時間賽跑。

他們快一點,費鐵爾防線上的同志就能少犧牲一點,提早進行戰略轉移。

同一時間的費鐵爾防線上,平等軍的同志們挺過了一夜,仍在同近乎源源不斷,望不到盡頭的政府軍戰鬥著。

約瑟夫、阿德爾等人也奔赴前線,與同志們一同作戰,累計打退二十餘次政府軍的進攻。

世界各地的分站同樣面臨著戰爭影響,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

巴什、普魯曼分站暫時將重心放在團結力量,呼籲巴什、普魯曼停止暴行上。

黎塞分站協助黎塞方面進行調停,儘管收效甚微。

缺人缺錢的蒙勒哥分站,竭力救助流浪的孩童,共同熬過這個煎熬的冬天。

其他的分站、組織、勢力也都各盡所能。

……

這是個瘋狂、動蕩的年代。

大多數人苦難的一生,都會被後人用輕飄飄的一句『歷史陣痛期』來概括。

但這段歷史最終還是會被擴寫、詳細描述。

因為其中,不止有痛苦、悲傷、死亡,還有少數奮起反抗,用生命在掙扎、改變的人。

……

雪夜

被關押在萊澤因北區監獄的維拉克,時隔十二天,終於離開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

只不過,這次和從戴曼斯監獄越獄重獲自由不一樣,他是要被重兵押送著前往處決。

前一天塞爾特問維拉克臨死前有什麼心愿時,維拉克提到的第二個是希望有尊嚴地死去。

這個心愿最終沒有被奧斯頓准許,奧斯頓認為維拉克的死要有足夠的衝擊性,這樣才能再給國際平等聯盟,給支持他們的民眾的頭上再澆上一桶冷水。

所以,在冰冷刺骨的晚上,只穿著單薄囚服的維拉克被高高吊起示眾。

——奧斯頓想活生生凍死他。

圍觀的民眾被穿著棉衣的士兵攔截在二十米外。

自維拉克吊起,四名殘存的行動隊同志嘗試營救,也被陸續當場擊斃。

經過維拉克多次大喊不要出來,要在沉默中擲地有聲,整個處決過程才沒有了突發|情況。

冷風吹著,許多道憤怒、同情的目光落在被凍得發抖的維拉克身上。

維拉克顧不得做出回應。

雪花鋪滿了他的身子,他被凍得打著哆嗦,臉被風吹得生疼。

這副如鋼鐵般冷硬的身軀,站在時代這面巨大的鏡子上,顯得實在太過渺小,又像顆釘子,著實突兀。

塞爾特就坐在隔壁樓里,喝著溫熱的咖啡,注視著外面的景象。

下屬要為他打開留聲機,卻遭到了他的拒絕。

他說他並不覺得這一切枯燥。

一個小時後,維拉克漸漸麻木了。

他的思緒像冰河下的魚。

太陽的溫暖傳不到他的身上,他只能領略到少許透進來的光。

光一縷一縷的,使他回想起這一生中的一幕幕景象。

有初到萊澤因的,有和平等會同志打成一片的,有囚禁在戴曼斯監獄的,有坐船去敦曼的,有做試驗工廠的,有諾德的婚禮,還有很多很多。

靠著回憶,又是一個小時過去。

「維拉克。」

「維拉克。」

雙眼被凍得眯起來的維拉克隱約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他努力睜開眼,發現有個和他長相一模一樣的人從圍觀人群中走出,掠過了士兵,來到了他面前。

「維拉克。」

那人仰著頭,呼喚著他。

「我是克里斯,你還記得我嗎?」克里斯問。

維拉克恍然大悟。

和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人,不正是托馬斯·克里斯嗎?

「維拉克?」克里斯仍在呼喚。

「我……我在……」維拉克緩緩張開彷彿被凍在一起的嘴唇,輕聲道。

「我們長得真的很像,難怪他們看不出來。」克里斯驚訝地觀摩著維拉克的面孔。

維拉克同樣在觀察他。

看到他頭髮上、睫毛上的雪,彷彿看到了自己。

「這一年半,你過得還好嗎?」克里斯保持著微笑問道。

「很好。」維拉克回答著,「我從沒……從沒像這樣感覺過自己是活著的……」

「伯因、莫萊斯對你怎麼樣?」

「很好。」維拉克很誠實地說著,「他們可能一開始還……還對我有成見,但是後面我們就是最信任……最信任彼此的人了……」

克里斯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惋惜起來:「克洛伊是不是還在堅持我的想法?他相信我的路是對的,可我覺得這條路只會越走越歪,越來越錯。」

「他……他死了……他不相信我們走的路……被政府的人……殺害了……」

「伯因怎麼樣了?」

「也死了……他是……是累死的……」

「莫萊斯呢?」

「也死了……他被刺殺了……」

克里斯停頓了幾秒:「我們的組織還好嗎?我當時還想給組織起名叫平等會。」

「沒有平等會了,沒有了……現在……現在我們叫國際平等聯盟……」維拉克很想好好解釋一下這期間的經過,可他實在沒有力氣。

「國際平等聯盟。」克里斯跟著說了一遍,「聽上去是比平等會要好一點。能說說這一年半你們都做了什麼嗎?有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大家的生活有沒有好起來?」

「我說……我說不動了……」

「那長話短說,我們成功了嗎?」克里斯期待道。

維拉克鼻子一酸:「沒……還沒有……」

「沒關係,哭什麼,我們遲早會成功的。」克里斯伸手擦拭維拉克的淚水。

淚水仍舊滴落在了地面上。

「我們……我們會成功嗎?」維拉克的淚水越積越多,他哽咽著問克里斯。

「我覺得我們會。」克里斯很肯定。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答案就在那裡,總有要人過去。」克里斯咧開嘴,「其實我覺得,這一點你比我更了解,更肯定。」

「是嗎?」

「是的,我剛剛看到很多人在為你哀傷,你對他們很重要,你做了很多的事情。」

「謝謝你……克里斯……」

「我也要謝謝你。我當時真的很絕望很害怕,不知道我倒下之後,剩下的同志會面臨什麼。」克里斯又試著為維拉克擦眼淚,「你出現的剛剛好。」

維拉克也笑了。

可惜他的臉被凍僵了,笑容並沒有從肉體上表現出來。

「你怕死嗎?」克里斯話鋒一轉,「沒有看到新世界就死了,怕嗎?」

「我不知道……」

「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沒關係,不管你怕不怕,我們都會在這裡陪著你。」

「我們?」

在無濟於事地擦了一段時間淚水後,克里斯將手指向人群。

維拉克抬頭看去,看到了科林、道恩、丹尼爾、威洛、門羅、迪亞茲、伯因、莫萊斯、諾德、墨菲……

有很多很多人。

他感覺自己好像不是那麼冷了,捆綁懸吊自己的繩子也正被人解開。

似乎是墜入到了溫暖的湖泊里。

還能聽到周遭的歡笑嬉鬧。

他想睜開眼睛,看一看,這一定是美麗新世界。

但眼皮太沉重了,努力了好久,他都沒有睜開。

身體還在下沉。

湖底很深。

就這麼沉下去吧。

他心想。

就這麼沉下去吧。

……

十二月二十二日、清晨

懸吊著的維拉克被士兵們放了下來。

睡了半個晚上的塞爾特上前確認維拉克的死亡。

「呵。」

看到維拉克的臉上還掛著笑容,他被逗笑了。

「將軍,你說他臨死前為什麼是笑著的?」

「誰知道,跟我有什麼關係。」

……

「維拉克同志!」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一個人犧牲就足夠了!同志們記住!我們終將勝利!」

「我們終將勝利!」

「我們終將勝利!」

幕布漸黑,激昂的歌聲也一點一點地退去。

「電影結束了。」一名年輕人輕輕地向身邊戴著眼鏡的老人提醒道,「我們不著急,等其他觀眾走光了再走。」

「嗯。」老人應了一聲,還是紋絲不動地盯著幕布。

「當時真的是這樣的嗎?他們真是太偉大了……您也一樣。」年輕人見老人似乎還沉浸在電影里,便安心坐著分享自己的感受。

「電影,依然是蒼白的。」老人緩緩開口,「但這已經很好了,起碼他們沒有被人們所遺忘。」

年輕人附和著:「是啊,我讀書的時候,經常看到當年的那些事情,真的很難想像當初具體是怎樣的。」

老人摘掉了眼鏡:「維拉克說過,他寧願以後的孩子們,最大的爭論是究竟有沒有過這樣的一段歷史,也不希望有人再親身經歷這一切了。」

「他真是個偉大的人啊……」

「我們走吧。」電影院的觀眾基本走空,老人拄著拐杖站了起來。

年輕人連忙攙扶:「您慢點。」

二人走出了電影院,路邊的一輛汽車上下來了兩名高大的男子,幫著年輕人把老人扶上了車。

「接下來去烈士陵園?」年輕人詢問,「我建議您在外圍繞一圈就好了,或者先回去休息休息,不然身體受不了。」

「沒事,直接過去吧。」老人慈祥中帶著固執,看向車窗外生機勃勃的城市。

「……好吧,出發。」

半個小時後,車子來到了烈士陵園前。

年輕人將老人扶下了車。

看著重新建立起來的陵園,和周邊玩耍的孩童,老人感嘆道:「當初,就是維拉克同志義無反顧地帶著其他同志留守在了萊澤因,保護陵園,搜集證據對抗政府對國際平等聯盟的抹黑。」

「您都和我說過很多遍了,而且剛剛的電影里也有講這個。那個時候,維拉克同志如果聽從了您的勸告,現在應該……」

「他不會躲在別人的身後。」老人道。

「明白,你們兩個就在車上等著吧,我帶基汀老師進去看看。」年輕人向兩名衛兵道。

「呵呵,走吧。」基汀在年輕人的攙扶下,一步一步登著台階。

今天,是一四六零年一月三十一日。

二十九年前,弗朗西斯帶領工人遊行,爭取到歷史上第一條關於工人工作時長的法令,並建立平等會的雛形。

二十六年前,維拉克犧牲,國際平等聯盟主力軍迫於形勢兵分兩路開始戰略轉移,國際平等聯盟總站進行第二次大轉移。

二十二年前,世界大戰隨著巴什、普魯曼宣布投降而結束。同年,平等軍經過艱難的跋涉,終於會師。

十五年前,基汀患病,退居二線,擔任學校校長。

兩年前,革命全面勝利,那個在當年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美麗新世界,終於到來,並在建設中不斷完善,填補缺點。

「您慢點。」年輕人花了幾分鐘,才把八十歲高齡的基汀攙進了陵園。

他是基汀最後的一個學生,一名目前專註研究新式飛機的工程師。

「不行的話,還是給您買個輪椅吧,這樣反倒方便些。」年輕人提議。

「我這輩子可不想再坐輪椅了。」基汀又固執地拒絕了年輕人。

良久,年輕人終於把基汀攙扶到了維拉克的墓碑前。

「你去別的地方看看吧,我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待會兒。」基汀扶著墓碑,撐著拐杖慢慢坐了下來。

「您能行嗎?」

「去吧去吧。」

「那您有事叫我,我就在附近。」年輕人只得離開。

「……好久沒來看你了。現在的身體不怎麼好,從敦曼大老遠過來,半條命都要沒了。」基汀坐在墓碑旁邊,錘了錘自己的雙腿,「你是不是覺得我該夏天過來?鳥語花香的,多好看。其實恰恰是因為夏天熱鬧,冬天樹都枯了,鳥都飛走了,我怕你孤單,才選在這個時——」

忽然,一邊傳來了鳥叫聲。

「哦,原來有鳥啊。」基汀被自己給逗笑了。

墓碑自然是無聲的。

「感覺怎麼樣?」基汀看著墓碑,回憶起維拉克的面孔,又向更外面的世界揚了揚下巴,「我們花了二十七載,才把世界變成了這副模樣。儘管,如今的世界,或許還是無法做到徹底的平等,徹底的團結,以及徹底的美麗,或許還是會面臨很多威脅,還是會有很多人為了自由而戰。但是,正在一點一點向著我們心中的那樣前進著,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