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決戰

上卷 布喜婭瑪拉

烏拉兵馬退至圖們江對岸,猶如一頭蟄伏中的猛虎,隨時隨地可能撲過來撕咬。

兩軍隔江紮營對峙,傍晚時分,舒爾哈齊才率領正藍旗逶迤而至,問起情由,他語焉不詳,推脫因路況不熟,隊伍被困守在山後云云。

褚英面上已有怒意,代善卻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不妥。

其實舒爾哈齊解釋未加援手的理由甚為牽強,連我這個旁觀者也瞧出了某種貓膩,而他身旁的兩員部將常書和納各部,態度格外蠻橫高傲,竟似一點也沒將褚英、代善兩位阿哥放在眼裡。

入夜,我在帳篷內正欲歇下,忽然聽到帳外有人聲低語。

「格格已經歇了。」

「是么……」停頓許久,那聲音才嘆息道,「那便算了……」

我急忙掀簾而出,喚道:「等等!烏克亞……你找我什麼事?」

那人果然是烏克亞,漆黑夜空下,他消瘦的身影讓人感覺有種恍惚的孤寂和傷感。

「阿步……」他輕聲囁嚅,然後轉瞬目光凝聚,表情嚴肅起來,「布喜婭瑪拉格格,請問你可曾見到阿丹珠?」

阿丹珠?!對了!阿丹珠白天的時候……

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怎麼把阿丹珠給忘了?

「她沒回來?」

「我找不到她……」

我心裡冰涼:「你……等等,我去找個人!」顧不得披上斗篷,高一腳低一腳的摸黑往褚英的營帳那邊趕。

「誰?!」門口的侍衛突然出聲喝阻。我一震,這才感覺後怕起來。

孤身一人,我如何膽敢貿然進去見褚英?

正猶豫不決,帳簾忽然一動,褚英赤|裸著上身,低頭走了出來:「去把醫官給我找來……這些奴才笨得連換藥也……」含含糊糊的講了一半,抬頭驚愕的與我四目相交,然後僵呆。

「那個……我……」

「進來!」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說的將我拖入帳內。

帳內溫暖的空氣刺|激得我鼻頭髮癢,我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身子抖成一團。

「笨蛋!怎麼只穿夾襖就敢跑外頭亂晃?凍病了怎麼辦?」他沖我吼。

「你還說我?你不先瞧瞧你自己。」我指著他的光膀子,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

「我這是在包紮傷口……況且,我是男人,體質比你強百倍!」他抱來一條毛毯子,兜頭將我裹住,動作粗魯得差點將我推倒。

我目光轉了一圈,他這帳篷里燒著暖爐子,倒也不覺多冷,於是便想把毯子拿掉,可轉念一想,卻反將毯子拉住,把自己裹得愈發嚴密。

「下去!統統給我滾出去!」

匍匐在褚英腳下,顫顫發抖的兩個小奴才頓時如獲大赦般站了起來,逃也似的出去了。我冷眼旁觀,見他自己扭著頭,反手繞到肩背後去綁紗布,卻笨手笨腳的怎麼也弄不好,滿臉的狼狽,我不由心裡一軟,開口說:「我來吧。」

我走到他身後,輕輕將紗布繞到他胳肢窩底下,他微微一顫,肌肉繃緊。

「我碰到你傷口了?」我覺得沒用什麼力啊?只不過……他全身上下遍布的大小傷口,確實教人不忍目睹,看多了有種心驚肉跳的寒磣感。

「沒……」他噝噝的吸氣。

於是我只得更加放柔了動作,小心翼翼的替他裹傷,眼光無意間落在他左側肩頭一個清晰的齒狀疤痕上……我心裡頓時像是被人用力捅了一刀!

手裡動作變得甚為僵硬,好一會才緩過勁來:「把衣裳趕緊穿上吧,小心當真著涼,明兒個能不能闖過烏拉兵的圍堵,帶領大夥度過危機,還得靠你呢。」

「東哥……」他回過身,眼眸中的濃情炙熱讓我害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嗯。」我輕輕應了聲,眼下這種情況當真很不樂觀。建州帶來的兵力原就不多,可舒爾哈齊那支正藍旗卻顯得有點靠不大住的樣子……

「……東哥!」

「嗯?什麼事?」

「你還是老喜歡走神!」

我發獃那會兒,他竟已穿好衣衫,大大咧咧的坐在毯子上,隨手從邊上取了一葫蘆,塞子拔出,我就聞道了一股酒味。

「受了傷還喝酒?」

「不妨事!喝了暖暖身子,驅驅寒……」他笑容擴大,眼角眉梢都透著歡喜,「東哥你在關心我?」沒等我回答,他已自己介面,「啊,真好!你終究還是關心我的。」

我無語,他愛自我幻想且隨他去吧,當務之急是追問阿丹珠的下落。

「今天在烏碣岩你可見著一位小姑娘?」

他眉頭一挑,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她大概這麼高。」我比劃給他看,「臉圓圓的,很可愛很漂亮,一講話就喜歡笑……」

「為什麼找我問?」他悶悶的,顯得頗為不悅。

「你見過的,她叫阿丹珠,是瓦爾喀的格格。」

「沒印象。」他相當不耐起來,語氣不善,「瓦爾喀那麼多女眷,即便我見過,但不代表每一個我都會有印象吧?」

「我只是……只是問問。白天的時候,她說要去找你的……」

「找我?」他嗤之以鼻,「為何找我?白天忙亂成那樣,你認為我有空去留意一個女人的去向?」

我住了嘴,心虛的低下頭。

他喝了口酒,噴著酒氣挨近我,我不自覺的身子向後仰,他的大手罩在我的頭頂,輕輕揉了揉:「東哥,除了你,我實在沒閑工夫再去管他人死活。」

我甩開他的手:「阿丹珠正當妙齡,以瓦爾喀和建州現在的關係,她很可能嫁與建州的……」

「那又如何?」

「她喜歡你。」

他怔怔的注視著我,半晌,譏冷的笑起:「那又如何?我喜歡你,你會嫁給我嗎?」

「阿丹珠她……她不介意你家中的妻妾……」

他噌地站起,額頭青筋暴起:「你是不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你以為塞個女人我就一定要接受嗎?阿瑪塞了一個哈宜呼給我還不夠,現在你還要塞個叫什麼阿丹珠的給我?怎麼?看我可憐?爺是缺女人的人嗎?爺要的是你!你別給我裝傻,你給我聽仔細了,說多少遍我還是那句話,我要的是你!你若是肯嫁我,也用不著你來介意不介意,我把家中妻妾盡散都行!」

我氣結:「你說的混賬話,我一句都不要聽的。」見他面目猙獰,我心中懼意大增,「阿丹珠真是瞎眼了,居然還想嫁與你這樣的男人,你待家人怎可如此絕情,旁的不說,你莫忘了,你的大福晉可是我的姑姑。」

他深吸一口氣:「她長得就算再像你,她也還是不是你!這麼多年我沒碰過她,你信我,我要的是你,只是你……」

他的眼神灼熱起來,我愈發害怕起來,不願跟他多費唇舌,轉頭就走:「我走了!只當我沒來過。

「東哥,你別忘了,你才是我的女人!」臨出門前,他突然吼出這麼一句。

我又羞又怒,血氣上涌,再也忍耐不住壓抑的衝動,轉身一個巴掌掄在他臉上:「我不是你的女人!」

我憤恨的怒視他,他臉上閃動著複雜莫名的神情,過了好半天,他忽然口氣一軟,悲傷的喊了一聲:「東哥……」

「你死心吧!這輩子我們之間絕無可能!」我頭也不回的衝出帳篷。

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空氣很冷,我凍得縮手縮腳,心裡窩著的火氣倒是被凍得消了一大半。

沒走幾步,忽聽身後隱隱有腳步聲追來,嚇得我趕緊貓腰躲到一塊岩石後面。待到倉促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我才吁嘆口氣,慢慢直起腰。

轉身欲走,卻出其不意砰地撞上一堵厚實的牆,再仔細一看,那哪是堵牆?分明是個黑乎乎的人影。我嚇得失聲尖叫,可沒等叫出聲來,唇上已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給捂住。

「噓……別怕,是我。」熟悉的,醇厚的聲線……

我驚呆,一顆心小鹿亂撞。

「嚇著你了?」代善放開手,有些局促不安的望著我,雖然光線昏暗,可是我卻能明顯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東哥……」一陣窣窣聲後,帶著他獨有溫暖氣味的毛氈斗篷裹住了我。

寒意欺人的夜裡,月輝清冷,眼前的男子令我心緒紊亂。我有滿腹的話想要傾訴,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唯有無語。

沙沙的腳步聲突然靠近:「是阿步么?」

我驚跳起來,慌亂應答:「是我。」匆匆忙忙的撇下代善,從岩石後跑了出來。

烏克亞獨立在雪地里:「我等了你好久,總不見你回來……」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毛氈斗篷,話語一頓。

我立即醒悟,臉上微微一熱:「走吧,先回去再說。」

走了十餘步,腳步稍緩,忍不住回眸搜尋那道熟悉的影子,可是夜色漆黑,迭影憧憧,卻哪裡分得清哪是人影,哪是樹影?

若非肩上的斗篷體溫猶存,我幾乎以為方才的一切不過是我一時的幻覺。

天方破曉,安逸的軍營中忽然起了騷動,原來竟是對岸的烏拉兵拉開了陣勢,放眼望去,烏壓壓的看不到頭。

己方將士看到對岸敵軍人多勢眾,不免露出怯意,如此緊要關頭,若是軍心動搖,豈非未戰先敗?

我遠遠的站在軍營後,正暗自焦急,忽聽三千將士齊刷刷的爆出一聲呼喝,然後歡聲雷動,振臂高呼,竟是分外振奮人心。

我又是激動又是好奇,忍不住爬上一駕馬車,高高的站立遠觀。

只見正紅主旗颯颯迎風飄動,代善站在高處,揮手致意,朗聲高呼:「……阿瑪素善征討,今雖未至,然我兄弟二人領兵到此,爾眾毋得愁懼……烏拉貝勒布占泰早年被我建州擒捉,鐵鎖系頸,收而養之,免死而後助其遣歸主位。年時未久,布占泰其人依舊,此人性命乃從我等手中釋出,何足為懼?爾勿以此兵為多,天助我建州之威,淑勒貝勒英名夙著,此戰必勝……」

隨著他高昂的話語,群起鼓舞歡呼。轉眼語畢,即有扈爾漢、費英東、楊古利等大將越眾而出,在代善面前單膝點地,誓約:「吾等誓死效忠!」這無疑是在燒滾的油鍋中加了一瓢水,油鍋頃刻間炸了!

建州和瓦爾喀的兵卒將士一個個精神振奮,激動莫名。就連我這個局外之人,遠遠的見了,也不禁熱淚盈眶,激動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在這種情緒高漲,軍心大振的推動下,建州兵卒竟然開始主動出擊,奮勇渡江。我眼瞅著前方殺聲震天,在滿目皚皚冰雪的天地里,那樣的場景,仿若夢幻虛影……

緊緊抓握雙拳,我神魂激蕩。

這便是戰爭!古代冷兵器時代的戰場,馬革裹屍,血卧疆場……

鍾城烏碣岩之戰,由午前開戰,拼至日暮,建州將士越戰越勇,戰況慘烈,烏拉兵雖有一萬之眾,卻被追殺得潰不成軍,節節敗退。到得夜晚,忽而天降大雪,風雪交加,天氣異常惡劣。

我焦急萬分的苦熬了一夜,到得天明時分,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偷偷溜出帳外,騎馬沿著江邊一路巡視。

但見厚厚的雪地里一片狼藉,烏拉兵的屍體隨處可見,殷紅的血和著泥濘白雪,情景何等的慘烈!

我心有惻悸,雖不忍睹,但所到之處,無不屍橫遍野,滿目蒼夷。

少頃,建州班師回營,雖然士卒狼狽,神情間難掩疲乏之態,但人人興緻勃發,滿面歡笑。

最後清點戰場,因昨夜天寒,烏拉傷兵凍斃甚多,連同戰死之人,僅亡死於朝鮮國境內的就有近三千人,而在圖們江這一側的,竟有五六千人,合計約七八千人。建州俘獲戰馬五千匹,盔甲三千副,戰果豐碩得驚人。

然而此戰始料未及的是,褚英身負重傷,最後竟是被費英東等人勉強抬了回來,僥倖活得一命。

當我聽到消息,找到褚英營帳掀簾進入時,裡頭已經聚滿了人。每個人都是寡言少語,氣氛凝重得有些窒息。褚英面色慘白,只是默不作聲的躺在毯子上,任由醫官療傷。

我站在他們一大群人身後,正感進退為難,忽聽有女子嚶嚶的哭泣聲逸出。扈爾漢大嗓門不耐的吼道:「大阿哥,不是我說你,這次險些壞事……你至於為了一個女人連命都不要麼?若非二阿哥見機快,一刀砍了博克多的腦袋,你早被他們父子兩個聯手……」

「夠了,扈爾漢。」代善不溫不火的簡單一句話,竟神奇的壓住了扈爾漢的火爆脾氣。

那女子的抽泣聲越哭越響,終於褚英不耐的發出一聲低吼:「煩不煩哪!滾出去!」

許是喊的時候使力太過,竟迸裂了傷口,醫官嚇得捂住流血不止的傷處,連連低呼:「爺……稍安……」

於是代善淡然吩咐:「你先出去吧。」

那女子低低的嗯了聲,悶悶的說:「那……那我走了,你……你別再罵人了,小心傷口……」

褚英厭煩的扭過頭。

那女子的身影終於慢慢從人群里走了出來,我驚愕的瞪大了眼:「阿丹珠?!」

「步姐姐!」滿臉憔悴的阿丹珠一見我面,飛身撲進我懷裡,委屈的放聲大哭。我連忙摟住她隨口說些安撫的話語,可是腦子裡卻渾渾噩噩的,目光觸及褚英火辣辣的眼神,心裡一緊,頓時恍然。

「這位是瓦爾喀策穆特赫貝勒家的小格格吧?」舒爾哈齊沉沉的開口,老成銳利的眸光從我臉上慢慢滑過,「若是大阿哥當真喜歡,便由我來保個媒,想來策穆特赫不至於不給我這份面子……」

阿丹珠停止了哭泣,一張梨花帶雨般純美的小臉上羞得通紅,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傳遞出難掩的喜悅。

「我不要!」褚英斷然拒絕,一點也不賣額其克的面子,「哪個說我要她了?」

他的目光仍是死死的盯在我的身上,我心裡一寒,打了個顫,忙說:「阿丹珠,我們回去吧。」邊說邊伸手去牽她的小手。

誰知阿丹珠聽了褚英的話後,咬著下唇,氣得嬌軀直顫。但隨即,她高高的昂起頭:「我就要嫁你!你若是不喜歡我,為何又要冒死趕來救我?總之,無論你現在說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這輩子除了你,我阿丹珠誰都不嫁!」

全場呆若木雞,好半天扈爾漢咂吧著嘴說:「這小姑娘夠爽快,倒有些蒙古妞兒的味道。」

「得,這下子回赫圖阿拉可有得熱鬧了。」費英東呵呵一笑,伸手搭在楊古利肩上。

「是啊,回城辦場喜事,順帶喝慶功酒……」

扈爾漢一聽酒便來了勁:「哎,哎……要說慶功酒啊……」

「那個胡達利真孬,他老子倒還算是條漢子,可惜不及二阿哥……」

「……胡達利死得太便宜了,費英東,你那一刀未免太便宜了這小子……」

「……我說那個常柱和胡裡布倒是把好手,只可惜跟錯了主子,這回活捉了他倆,不知……」

七嘴八舌的嘈鬧成一團,我早已無心理會,一心只是拖著滿臉通紅的阿丹珠往外走。

「步姐姐……他是喜歡我的吧?」出了門口,阿丹珠緊張的問我。

望著她那雙充滿熱情和期待的眼眸,我頓時茫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