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七百一十七章「我怕我先春天而去。

正文卷

第719章 七百一十七章·「我怕我先春天而去。」

蘇明安看著高歌的人們。

他肯定是看錯了,出了幻覺。

不然,他怎麼會在這些人倒映的瞳孔中,看到了白鴿的影子,銜著春日的綠枝。

「小帥,你一定能成功,等我們找到新的資源,一定讓所有人獲救……」夕低聲說,扒拉著他的衣服。

「好。」蘇明安承諾,他看見夕臉上的凍傷,隨著她的微笑皺了起來,就像綻開的玫瑰花。

「你承諾了,不能耍賴,不要離開。」夕說。

「嗯,我承諾了。」蘇明安說。

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這種大型戰爭。

這個世界與他的世界很像,彷彿他踏入了一個戰火中的翟星。他所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思考;他所經歷的一切事都含著不可複製的感情;他所身處的不像遊戲副本,而像一個真正的大型世界。

群體亢奮的時候,人類能將所有的畏懼、恐慌、痛苦、麻木等負面情緒合理化,將矛頭統一地指向一個明確的目標。但如今,人們卻沒有目標,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的飢餓與寒冷。

這個敵人幾乎無解。

沒有任何復仇的手段——人們甚至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只能感受自己的世界在被一點點入侵。殺的敵人越多,卻越感到迷茫……

——他們在為何而戰?

——他們的武器能對準誰?

人類永遠會死於貪婪,阿克托永遠會死於城邦,不管重複多少次。神明永遠在他們觸及不到的地方,高高在上地在人們耳邊低語。

「我感覺我被困住了……」喝醉前,夕倚在他的身上,發出小貓打盹一樣的聲音:

「……我們被什麼困住了啊,為什麼一直掙不脫啊……小帥,你這麼聰明,伱知道嗎……」

她往旁邊傾斜,醉倒在地上,臉頰熏得通紅。

「城主,我帶她去休息。」森說。

「好。」蘇明安說。

森·凱爾斯蒂亞抱起夕,像抱著一個年幼的孫女,他花白的頭髮在火光下泛著一層晶瑩的微光,如果除去臉上皺紋。他看上去仍像災變32年,蘇明安初見他時英氣勃發的模樣。

然而他抱起她站起的時候,腳踝「咔噠」一聲,似乎是骨頭的聲音,他前傾的脊椎拖拽著他顫抖的身軀,一步一步往前走,肩頭壓滿了年歲的負重,就連身後的紅披風也褪了色。

旁人來敬酒,邀請蘇明安一同高歌,蘇明安都搖頭。他掠過醉醺醺的人們,回到了自己的行軍帳篷。

他在散亂的戰爭沙盤前坐了許久。

彈幕如同雪花,划過他的視野,今天是正月初三,人們仍然處於過年的氛圍,這裡的寒冷與絕望都與他們無關。

他趴在桌上眯了一會,直到外面的人們都睡著。

凌晨,他罩著空間隱蔽領域離開帳篷,沒有驚醒任何人。很多人席地而睡,有人卷著寬大的樹葉而眠,有人倚在枝頭打著瞌睡,空氣中泛著一股熏人的紅色酒暖,篝火仍在夜間「噼啪」作響。

一道身影在樹下等著他。

蘇明安收起空間領域:「什麼事?」

諾爾取下黑袍:「我來給你送最新戰況,你暫時不要回末日城。」

蘇明安說:「末日城出事了嗎?」

「是,末日城遭受全面進攻了……」諾爾說到這裡,看了眼蘇明安的表情:「但我想告訴你……蘇明安,並非所有人都忘恩負義,有的人也不願將你交出去。人們的親人即將被活生生凍死,所以他們可以犧牲一個救過他們的人類英雄……」

蘇明安說:「不必說了,我理解。」

他沒有抱怨過這些選擇生存的人們,也沒有憎恨過。

「要和我散散步嗎?順便聊聊線索。」諾爾說。

「走吧。」蘇明安說。

他正好睡不著。

行走在沒有光的黑夜裡,不是什麼美好的散步體驗。周邊是鬼影般的枯死樹木。然而蘇明安的神情卻很放鬆,只要什麼都不思考,對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旅行。

蘇明安想到副本剛開啟時,諾爾推著他的輪椅在測量之城的廢墟奔跑,拖著玩家們追殺的長龍。那天的雨下得很大,灰濛濛的,彷彿漫天漂浮的煙塵。金髮的少年低頭對他說——蘇明安,我們逃走吧,別再管這些人類了,我們在遊戲里逃走吧,逃得遠遠的,逃到誰也看不到,誰也無法指責的地方去。

然而二人都知道這不可能。

所以諾爾在那之後,將靈魂與肉體用傀儡絲分割,上演了一場跨越三十三個周目的傀儡戲。

他們都有哪怕是死也無法放棄的東西。

所以他們哪怕是死也無法逃離。

諾爾舉起了一盞提燈,黃澄澄的光碟機散了濃重的夜霧,如同一顆明亮的啟明星。他在前面走著,樹林中沙沙的聲音彷彿也成了樂音。

「蘇明安,你覺得……當秩序與律法完全崩解,世界會淪為這樣的末世嗎?」諾爾呢喃道:「太多人都希望你死,這其中的『正義性』從何而來?」

「……」

「一切阻礙自己的都被視同『有取死之道』,沒有任何公證能裁決行為的正確性。每一天,都有嶄新的『個人律法』在人們自己口中生成,形成一部嶄新的法典,以力量維繫這種統治。」諾爾說:

「每個人手持自己心中的法典,成為了特雷蒂亞那樣的『裁決者』,用肉眼審判一個人是否得了病,並要求這些『被審判者』按照他們心中的秩序迎來結局——【他維】蠱惑之下,你的生存違背了大多數人的生存與意願,因此你在每個人心中的法典里——被視為了『生存違法』,你的呼吸與心跳都不再被秩序保護。」

諾爾是一個活得很透徹的人。

他的聲音在幽暗的樹林中漂浮,彷彿將眼前的迷霧逐漸揭開。

「換句話說——」

諾爾說:

「人們已經代替合理的秩序與大局,審判了你的結局。你的死亡,被他們寫上了他們心中的法典。」

蘇明安靜靜走著。

「但這不是你的錯。」諾爾說。

「……」

「我認識的蘇明安,不是這樣的,只是過去了短短十幾天,你卻比第八世界要沉默太多。」諾爾說:「第一玩家是翟星人希望的第一玩家。亞撒·阿克托是廢墟世界居民心目中的英雄。而蘇明安……只是這個和我說話的蘇明安。」

他抬起頭。

下雨了。

夜雨寒涼,打濕焦黑的林葉,灑上他們的肩頭。這一場寒雨下來,又不知會有多少萬人凍死。這個世界的災難,發生一次便能牽連數十萬人,與之前副本的傷亡人數不可相較。

「我很久以前,有一個願望。」蘇明安說:「我希望我的人生,真的可以幸福快樂起來……」

他沒再說下去。

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真心話。

「很難實現啊。」諾爾說。

「嗯。很難實現。」蘇明安說。

夜間的大雨讓人感到黏膩濕冷。諾爾撐出傘,仍然擋不住斜斜的雨,寒冷像細針一般扎在他們身上。

「蘇明安,我一直看不到你的結局,你的未來讓人完全捉摸不透……」諾爾說。

「我們本就沒有結局的。」蘇明安說。

叮,叮,叮。

雨水打在傘上,磅礴大雨吞沒了視線,像罩子般扣住了他們。二人縮在雨下,猶如等待潮汐降臨的魚,外界細密的寒雨彷彿當頭而下的利劍,只有傘下一片天地可供呼吸。

靠近營地,諾爾停下腳步。

「我送你到營地附近,我先回城了。」諾爾說:「記得,暫時不要回末日城。」

「好。」蘇明安接過諾爾的傘,看著諾爾的身形漸漸消失在雨間。

在靠近營地時,蘇明安聽見有人爭執。

那是森·凱爾斯蒂亞,與安潔、喬斯林等人的聲音。蘇明安悄然無聲地靠近,看見數十人站在樹蔭下低聲交談。

「——他已經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明了!這三年來,他不再戰無不勝,他不能拯救我們了,為什麼不交出他?當神不再是神,我們為什麼要犧牲自己捧著神?」喬斯林的聲音壓得很低。

「不行,人類最可悲的是交出自己的英雄。」森回應。

「——難道非要我們全軍覆沒,每個人最後都凍死在雪地里,才能證明人類的風骨嗎?我也不想交出城主,可是小柯他們都快死了……」安潔說。

森說:「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們不能這樣做,安潔。我何嘗不想讓大家活著,可是我實在做不了交出城主這種事……」

「我也做不出啊!我怎麼能做出啊!他救過我啊!」安潔漲紅著臉,眼眶通紅,極度痛苦:「可是不這麼做,我們能怎麼辦,我凍得手指都快動不了,這就是末世啊……」

「……」

數十人壓低聲音交談了數十分鐘,才返回營地,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安潔一邊走一邊哭,她無法違背自己的良心。

或許,這樣的爭論,已經發生了無數次,只是蘇明安一直沒有看到。

蘇明安在遠處站了許久,直到身體發涼。

「咔噠」一聲,藥盒打開,他取出八枚葯粒,塞進嘴裡,眯了眯眼睛。

「……哈哈。」

在搖晃顛倒、像是霓虹般的視野中,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輕,悶悶的,沒有吵醒任何人。他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這莫名其妙的笑聲泄露出來。

人們愛的是永遠睿智沉穩的亞撒·阿克托,當他失去阿克托如同神明的聰慧,沒有人會再愛他。

這世界上不存在無緣無故的幫助與愛。

果然如此。

他低聲哼著諾爾之前哼過的曲調,身形漸漸隱於陰影:

「我該如何忘記他的話語,相信明天太陽還會升起,

「我曾與春天許下永遠的約定,現在我怕我先春天而去……」

……

清晨,人們發現阿克托不見了。

「城,城主呢——酒都讓我喝完了,他居然一口都沒喝……」森帶著宿醉起身,發現最大的行軍帳篷里早就沒有了人影。

麵包掉落在地,他盯著空蕩蕩的帳篷,意識到了什麼。

戰爭沙盤旁,留下了幾段小字,紙張皺巴巴的,似乎浸過雨水。紙上是蘇明安的字跡。

……

【再見。】

【活著吧。】

……

人們看著紙條,意識到城主去做了什麼。森對著空蕩蕩的城主座位一言不發。安潔捂住臉龐,流下淚。

「他還是去世界邊緣了……」

「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所有人都很難過,有人痛哭出聲,有人默默垂淚,有人悲傷到暈厥。

但卻沒有一個人衝出去。

沒有一個人順著地上明顯的腳印,去制止城主離開。也沒有一個人試圖攔住他們的城主,抱住他,告訴他不要跳下世界邊緣,那裡太冷。

好像在這一刻,所有人都突然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們身上背著那麼多親人朋友的命,沒辦法踏出阻攔的這一步。

命運如同無法逆轉的洪流,將他推向世界的祭壇。

祭壇上,沒有人拉住他。

……

共計兩千三百次模擬之中,

不是人類每一次都強迫著交出了阿克托,

是阿克托每一次,都自己走了出去。

……

「叮咚!」

【你完成了一個時間節點·世界邊緣。】

【獲得阿克托的記憶*1】

蘇明安踩著泥濘。

他靠著一棵大樹,閉上眼,雨水順著脖頸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