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四百零六章「帶我回家,好嗎?」

正文卷

第408章 四百零六章·「帶我……回家,好嗎?」

露娜來得乾脆,也走得乾脆。

蘇明安注視著她離去,忽然聽見奈落的聲音。

她像是完全沒聽懂他們關於「玩家」,「第八世界」的談話,語聲依舊平靜。

「凜。」她說著,聲音在淺淡的風裡格外清晰:「……我想回家。」

「走吧,我去讓魂獵那邊給你安排回去的船。」蘇明安說。

現在是正午時分,他的專精技能已經停在了lv.2,無法提升。

看來奈落能夠傳授的內容有限,只能幫他提升一級,後續即使再教學也只是浪費時間。

不過,專精類技能,即使提升一級都很驚人,他已經有種「指哪打哪」的優越感,雖然這八成是個錯覺……

目前的收穫已經足夠,他下午還要補個覺,然後迎接晚上的最終關卡,在明天登上那座城。

奈落既然想回家,那就早點送她回家。她畢竟是亞特帝國人,哪怕亞特號出了事,他也能送她回去。

他轉身,看見背對著他的,立於山坡上的少女。

她身後的紅髮依舊艷麗,如同細碎的火焰般拖到她的後腰,於微風中搖曳得鮮烈刺眼。

在聽到他的話時,她回頭,眼中閃出了些茫然。

「什麼回家?」她說。

「亞特帝國,你若想回去,可以跟著商船一起回去。」蘇明安說:「在這裡你沒有任何親人,生活環境也很惡劣,你沒有必要留在這裡。」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眼神前所未有地澄澈,像是突兀抹去了眼裡的一切情緒。

「我的家是亞特帝國?」她說。

蘇明安剛察覺到不對,就看見她忽地「噗嗤」一笑。

「逗你玩的,凜。」她說:「我不想回去了,這裡就很好。朵雅他們都很客氣,也給我免費發放了房屋和生活資源,比起那個需要謹小慎微,處處強調禮儀的亞特帝國米爾家族,我更願意留在這片自由的土地……至少……」

她手中一動,不知從哪裡,又拿出了她那把舞得十分蹩腳的長槍。

「……至少在這裡,我還可以陪著我的槍。」她輕聲說。

她似乎還省略了半句。

除了陪著槍以外,她似乎還想陪著些別的東西。

「凜,你明天是不是就要離開了?去那座天空上的城市?」她問。

「嗯,大概率不會再回來了。」蘇明安說。

依據副本的尿性,他上去後肯定直接劇情結局,然後結束副本,沒有機會再下來了。

「……我會記得你。」她說:「永遠記著你。」

她看了過來。

「哪怕我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記了……哪怕我以後老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我依然會記得你。」

她說。

她那眼尾微微彎了,眼中蘊含著的熱度便如燙碎了般醞釀在一起。

讓注視她的人,能夠察覺到那股頗為直截,毫不掩飾的喜悅情感。

自從亞特號沉沒以後,蘇明安從未見她笑得這麼開心過,就像是解放了一切束縛。

這位,自副本一開始就開幕雷擊,指著他的鼻子大呼小叫的嬌蠻小姐,此時乾淨得像是一道風。

若是旁人,肯定覺得她這是在災難中得到了成長,變得更加理性。

但其實,她其實從未改變過。

她或許能在這裡過得很好。

「你的歲月還很漫長。」蘇明安說:「祝你遇到更好的人。」

奈落低下了頭。

在抬起頭時,她的眼睛清澈見底。

「那麼,再見。」

她說。

「再見。」蘇明安說。

「我可是要離開了,明天你的送別典禮我也不會去的。以後,我會在普拉亞快快樂樂地生活,舞槍,雕木雕,喝米酒……或許,我還會成為一名英勇善戰的魂獵,找個愛我的帥小伙。」奈落說:「世界上,可不會有我這麼愛你的女人了,再也沒人會像本小姐這樣愛你了,你不抓緊最後的機會嗎?」

「奈落。」蘇明安重複了一遍:「我不是蘇凜。蘇凜或許喜歡過你,但我不喜歡你。」

他知道她聽不懂這話,她是個未覺醒的npc,根本不會理解玩家為什麼會成為蘇凜。

他只是想強調,他不是原本的蘇凜,根本不該是她喜愛的對象。

她喜歡的,應當是逃到亞特帝國的凱亞,是和她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蘇家少爺。

在說出這話時,他看見她的眼裡平淡無波。

「你以為本小姐稀罕你的愛嗎?」

她的情緒忽然激烈暴動起來,似是被他的話激怒了一般:「——本小姐告訴你,以後滾遠點!」

她轉身就走,走得極快,像逃跑一般,聲音在風中如精靈般竄著。

她頭也不回,像是不給人絲毫挽留的空間。

火紅的長槍在她的手上微微晃動著,像一抹火焰鳥的豎尾。

在身形快要在他的視線中完全消失時,她的步子停了片刻,她微小的聲音從風中竄了過來。

「睡個好覺。」她說:「登上那座城,然後……結束這片土地的災難吧。」

系統的提示聲響了起來:

……

【NPC(奈落),好感度:85+5(彌留之愛)】

……

蘇明安回到東區,補充睡眠。

不出意外,一直到副本結束,他都不會再擁有睡覺的機會。

第七世界,最關鍵的最後一天,要到了。

他在思考中極快入眠。

似是一瞬間沉入了黑沉的甜夢中,極為疲憊的他睡得極快,哪怕躺在條件不好的簡陋床鋪上,身體也像置身鬆軟的雲端。

複雜的思緒在睡眠中迅速淺化,消逝。

睡眠能讓人從繁雜的思緒中脫離,逃脫一切,陷入純粹的安寧之中。

——直至傍晚。

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蘇凜大人。」

他從沉睡中醒來,打開了門。

此時已經接近夜晚,血紅的夕陽灑在漸漸化凍的河流之上,像鋪灑了一條濃稠的血路。

門外,披灑著燦爛夕陽的副部長朵雅,正站在那裡。

她那一向洋溢著笑容的臉上,此時情緒複雜。

「很抱歉打擾您的休息。但是……您還是來這邊看一下吧。」

……

蘇明安再度見到了與他告別過的奈落。

當他隔著房門,看見坐在房間里,眼神獃滯的女孩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在望見這一眼時,他以為他是看錯了。

奈落是個活潑、大方,如同火焰灼烈耀眼的女孩。她極有膽識,天性中有一股冒險精神,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在這片色調灰暗的土地上,她是最亮的一抹顏色,似乎永遠擁有活力。

想起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那一頭火焰般的紅髮,像是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

……但此刻。

但此時。

隔著一道房門,望見那在醫療魂獵幫助下,眼神依舊獃滯的女孩,他推門的動作僵住了。

「先不要進去,她正在接受治療。」朵雅輕聲說。

「她怎麼了?」

「……」朵雅沉默了些許。

在再度開口時,她的聲音更輕了:「蘇凜大人。王城地下寶庫的,能讓人恢複容貌的珍珠……也僅僅只能恢複容貌。」

「……」

蘇明安隔著門上的小窗口,望著裡面。

門內的女孩,她的容顏依舊年輕,臉上也沒有任何皺紋,皮膚仍如珍珠般細膩白皙。

然而,那垂下的滿頭白髮,以及那雙變得渾濁的雙眼,已經隱隱預示了一切。

公主對她的實驗,攫取了她的生命力和靈魂,即使有了珍珠修復容貌,她的生命依然在無法避免地走向落幕。

這是一種必然的流逝,從生向死的流逝,沒有任何人能夠挽留。

「她的情況突然惡化,可能之前她一直在強撐著。而這種強撐更加損耗了她剩餘不多的生命力。」朵雅嘆息一聲:「這孩子……一直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要不是她在路邊暈倒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她身上出了什麼事。」

「她現在情況怎麼樣?」

「身體情況倒是沒什麼問題,但很明顯,精神的問題已經非常嚴重。她靈魂有損,如同一個破了洞的袋子,根本堵不住。」朵雅說:「很明顯的情況便是……她好像已經有些痴呆了。現在的她,好像對什麼都沒反應,即使我們跟她說話,她也像忘記了一切般。這是靈魂將要耗盡的癥狀,已經開始侵蝕她的腦部……她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蘇明安看向門內。

一動不動的白髮少女,獃獃地坐在椅子上,眼神茫然。

像被關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從昨天開始,奈落的記憶力就已經開始出問題,在昨天撐傘過來時,她說的都是些沒頭沒尾的話。

【人都是會死的。】

他記得她說的這麼一句。

只是,竟然只是一個下午過去,她的情況就惡化到了這種地步。

醫療魂獵正在試圖與她溝通:「小姐,小姐?聽得見我說的話嗎?你還記得自己是出了什麼事嗎?」

奈落茫然地搖了搖頭。

「小姐,那你還記得什麼?」醫療魂獵很有耐心:「年齡,故鄉,甚至……自己的名字?」

「……我不記得。」奈落眼神迷茫:「我不記得。」

「她已經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副部長。」醫療魂獵嘆了口氣,直起了身,望向站在門口的朵雅:「她應該是已經失去了所有記憶,再接下來就是五感喪失……」

醫療魂獵忽地看見奈落動了。

那從醒來就只坐在椅子上,呆呆傻傻的少女,忽然站了起來。

而傳說中的蘇凜大人,正站在門外,與她對視。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他問。

旁邊的朵雅搖頭:「沒用的,大人,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

「凜。」

沉默的少女,忽然開口。

在叫出這個名字時,她的語聲哽咽,分不清是想哭還是想笑。

光亮細細地灑落進來,灑進她有些褪色的雙眼。她忽地直起身,步履蹣跚地朝著門外走去。

——直到她張開雙臂,像要擁抱蒼藍曠遠的天空。

微風吹起她蒼白的長髮,血紅的外套,吹起她那晃動的長衫和擺動的裙擺。

在這一刻,天地之間,她恍若要被風吹散。

……

【聽好,蘇凜。】

【我不關心你是不是什麼幕後黑手,也不關心亞特號為什麼會沉,我只知道——你救過我,我也喜歡你。】

【——我想我就算老成這樣了,耳背了,也不至於聽不清你的名字。】

【哪怕我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記了……哪怕我以後老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我依然會記得你。】

……

白髮飄揚的女孩,注視著沒有任何人站立的區域,露出了笑容。

「凜。」她對著空氣,念著這個名字,臉上帶著孩子般的欣喜。

透過那雙褪色的雙眼。

她似乎能看到,在那片無人的區域,青年正站在陽光與陰影的分界處,手捧鮮花,回望著她。

從普拉亞到亞特帝國,至少需要十多天的航程。

她來不及。

所以她便「不想回家了」。

從南區山坡走到居住區,需要小半天的路程。

她來不及。

所以她便「不要來見我了」。

她無比清晰地知曉她的身體情況,知道她必然的結局,知道她再也無法回到那片土地,要客死他鄉。

所以,怒火和謊言,成了她拒絕傷害別人的屏障,她不願在為數不多的日子裡再走近誰。

但在這一刻,

她忽然,忽然很想走到他的身邊。

……

蘇明安無聲注視著這一幕。

他看著她蒼白的長髮被風吹起,看見她那雙老人般的眼睛,泄露出孩子般的欣喜,看著她蹣跚的步伐,從門內走到門外。

「凜。」

女孩對著空氣說:

「帶我……回家。好嗎?」

蘇明安看向了他放在背包格子里的照片項鏈和木雕。

他似乎不斷在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