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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牽手

正文卷

第240章 牽手

蘇南的雪停了好幾日。

陸曈蘇醒後,醫官們欣喜若狂。

原本看上去無可救藥之病,註定將熄之燭,卻在最後一刻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醫官們將此記入醫案,決心待救疫結束回到盛京,召來所有醫官院醫官鑽研此案,或許能成大梁史上未來醫理上一大案理。

每日有許多人來看她,每個人都來摸摸她的脈,問問她的情況。陸曈做大夫做了這麼些年,第一次做病人,先頭還有些新奇,後來漸漸就有些應付不來。

李文虎和蔡方來過一回,醫官們沒有對外宣稱陸曈過去,二人不知陸曈試藥多年一事,只以為陸曈是舊疾複發,過來探望的時候同她說起蘇南近來疫病。

「……疫病算是制住了,近來癘所里一切平穩。」蔡方拱手,對陸曈深深行禮:「多虧陸醫官上山尋來黃金覃,為病人們爭取時間。如今平洲的赤木藤已運至蘇南,常醫正和裴殿帥也令人即刻收找別地黃金覃送來,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了。」

陸曈心頭鬆了口氣。

李文虎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住陸醫官,先頭來的時候我還瞧不起你們,以為你們和之前盛京來的那些人一樣只會耍嘴皮子功夫,沒想到,盛京來的醫官真不賴!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對不住!」

林丹青捧著葯碗從門外進來,聞言哼了一聲:「翰林醫官院再不濟,那也是要春試紅榜考九科的……以為進學時熬的那些夜白熬的么?」

言罷肩頭撞過李文虎,越過二人將葯碗放到床前小几上,不悅看了他們一眼。

李文虎和蔡方對視一下,訕訕退出屋門,將門掩上了。

「怎麼了?」陸曈問。

「都說了讓他們別來打擾你,蘇南疫病有我們看著,你如今病還未好全,應當多休息,這兩個倒好,沒事就來叨擾病人,煩不煩哪?」

林丹青平日里總笑臉迎人,陸曈還是極少看見她這般不客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

「疫病的事你就少操心了。」林丹青墊著帕子把葯碗端到陸曈面前,「近來都挺好的,陸妹妹,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醫者,天才醫官們都在呢,好歹也信任一下太醫局春試選拔出來的人才。你這樣,讓其他人臉往哪擱?臊不死人。」

陸曈接過葯碗,低頭喝完,把空碗放在一邊,點頭道:「有道理。畢竟我的這條命,就是天才醫官們救回來的。」

一說這個,林丹青就得意起來。

「哎唷,」她佯作謙遜地擺手,「都是老祖宗的方子好,我們也是誤打誤撞碰上了。」

那道「換血」醫方,用毒十分大膽,尋常人難以扛住,本就是死中求生之法,當時陸曈沒了氣息,所有人都已絕望,誰知破而後立,她竟迴轉過來。

「不過,也多虧了你帶回來的黃金覃。」林丹青想了想,「如果不是看到黃金覃,我也不會想到老祖宗這個方子。」

「換血」之方中,最後一味藥材是黃金覃,用來解易體大毒。然而黃金覃此物並非中原所有,縱是臨時去外地搜羅時間也來不及。陸曈從落梅峰上帶來的黃金覃本是為了蘇南疫病赤木藤的代替,卻在這時候解了燃眉之急。

「不過,」林丹青不解,「黃金覃喜熱畏寒,這山上下雪,怎麼會長出黃金覃呢?」

陸曈淡淡一笑。

她也以為落梅峰永遠不會長出黃金覃,那把種子早已枯死在山間泥地里。未料幼時失望的夢,會在多年以後重新破土生芽。

落梅峰長出了解藥。

這解藥最終救了她自己。

命運迍邅,總在絕路之時,留下一絲生機。

門口響起兩聲叩門聲,紀珣的聲音從外傳來:「陸醫官,該施針了。」

林丹青起身:「我先出去,晚些來找你說話。」

陸曈點了點頭。

紀珣背著醫箱走了進來。

此次「換血」之術,由常進、林丹青和紀珣三人施診,林丹青擅長婦人科,紀珣卻更拿手針刺。陸曈醒轉後,並不意味全然痊癒,只說將體內之毒撤去大半,今後還需繼續清毒,細細調養。

陸曈走到桌前坐下,紀珣放下醫箱拿出金針。

「林醫官為你換過葯了,今日可有疼痛?」紀珣問。

陸曈搖頭:「沒有。」

紀珣拿針,陸曈撩開衣袖,金針緩慢刺進皮肉,紀珣的目光落在她手臂的傷痕上。

那些傷痕交錯縱橫,在瘦弱手臂上猶如墨痕,指尖掠過去,粗糙而不平。

紀珣忽覺有些刺眼。

手下動作頓了頓,他道:「你現在體質特殊,尋常傷葯對你無用,即便換血之後,用藥也甚尋常悍烈。繼續調養,慢慢身體會重新回到從前,屆時,藥物就會對你起效,我會重新為你調配祛疤葯。」

紀珣竟會主動與她說這些,陸曈有些意外,隨即道:「沒關係,其實不太重要。」

紀珣停了停,沒說什麼,繼續施針。

漸漸絨布上金針越來越少,最後一根金針刺入,他收回手,將絨布卷好,沉默一會兒,突然開口:「陸醫官,你我第一次在蘇南相見時,當時你所中之毒,就是寒蠶雨嗎?」

陸曈愣了一下,才點頭:「是。」

紀珣心頭一緊。

陸曈那本記載了試藥反應的文冊,震驚了每一個知情人。

紀珣後來將整本文冊都翻過,看到寒蠶雨那一頁時,忽然覺得癥狀有些眼熟,於是倏爾記起,當初他與陸曈第一次在蘇南橋上相見時,曾摸過她脈象,察覺中毒,因此硬是拉她去客棧解了半月毒。

那時候,她應當也在做葯人。

難怪當時他想拉陸曈去醫館時,陸曈死活不肯。後來在客棧問她父母所住何地,也一字不說。只是他那時一心只管治病,並無心思去了解對方過往經歷,以為留下一塊白玉將她治好便已算體諒周到。

如今卻開始後悔。

他後悔年少時的淡漠,忽略她眼中更深的憂傷。若他那時再仔細一點,察覺出一點端倪,或許就能發現對方試藥的真相,避免她悲慘的命運,而不是只差一厘,擦肩而去。

「對不起。」他開口,「若我當時多問你一句……」

陸曈有些驚訝。

「紀醫官已經幫了我很多了。」她道:「若非如此,當時我所中之毒也不會解的那樣快。」

紀珣心中卻越發難受。

「你初入醫官院時,我對你諸多誤解。是我不辨是非。」

他想起自己因為金顯榮紅芳絮一事對陸曈斥責訓誡,想起後來在葯室里多次與陸曈說起用藥用毒之道。他一直不贊同陸曈行醫過於剛猛霸道,如今看來,倒是全部有了答案。

她和太醫局中,被老師悉心教導的學生不同。

她根本沒有老師。

只是個用來試藥的、傷痕纍纍的葯人。

一個被當作試藥工具的孩童,後來卻長成醫術卓絕的大夫。其中所要付出心血可想而知,她的堅韌執著令人動容,沉默不語也同樣令人憐惜。

憐惜。

像是後知後覺察覺自己某些微妙的心思,他悚然一驚。

陸曈道:「紀醫官不必自責,都是從前的事了。當務之急還是應當處理蘇南疫病,疫病既有起色,接下來應當很忙。」

紀珣注視著她。

女子眉目疏朗,眼神清澈,與他說話時神色平和,並無過去冷靜淡漠。

陸曈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

像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放下了許多東西,她變得更輕盈,更柔軟,面對他時,如面對友人自在。

他有些欣慰,欣慰之餘,不知為何,心頭又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不知說什麼,便只好沉默。

直到針刺結束,他收回金針,又囑咐幾句陸曈,這才背著醫箱出了門。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

陸曈坐在桌前。

夜漸漸深了,桌上燈燭搖曳,她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打開。

一股冷風撲了進來。

自她醒後,日日被關在屋裡不讓出門,常進唯恐她被風吹了雪凍了,待得久了,四肢都有些發僵。

陸曈想了想,從牆角提了盞燈籠出門。

才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這麼晚,幹什麼去?」

她回頭,院中樹下轉出個人。

夜正深了,燈籠照亮腳下一小塊地方,裴雲暎從暗處陰影中走來,濃麗五官被昏黃燈光照得格外柔和,走到她身前,蹙眉看了她一會兒,脫下自己外氅披在她身上。

陸曈問:「你怎麼在這兒?」

「來找你,」他嘆口氣,「誰知你屋裡有人,怕打擾你談心,所以在這等著。」

談心?

陸曈愕然:「紀醫官過來替我施針。」

「哦,」他揚眉,「可是他走的時候,失魂落魄的。」

陸曈:「……」

她不知道這人口中「失魂落魄」從何而來,紀珣分明很正常。

裴雲暎看她一眼,低頭替她將外氅扣緊了些,問:「所以,你打算去哪?」

「屋裡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

天色已經晚了,縱然沒有下雪,蘇南的冬夜也格外寒冷。

她也覺自己這提議有些過分,下一刻,一隻手突然伸來,握住她的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又溫暖,將她手牽著,陸曈側首看去,他宛如未覺,只道:「是有點悶,走吧。」

陸曈愣了一愣,他卻已牽著她的手往前去了。

院門口有禁衛們值守,見他二人出來,低頭行禮,目光又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神色有些異樣。

陸曈有些尷尬,想要將手抽出來,他卻握得很緊。

她默了一會兒,放棄掙扎,唇角卻不易察覺地牽動一下。

燈籠的光灑下一片在地上,積雪被照出一層晶瑩暖光,一望過去,四下皎然。鞋踩過地面時,發出「窸窸窣窣」脆響。有冷風吹來,她裹在他寬大的外氅中,感到十分溫暖。

陸曈垂下眼眸。

從落梅峰上下山的這幾日,裴雲暎一直守著她。

似乎被她發病的模樣嚇到,他一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後來她醒來後,林丹青偷偷與她咬耳朵。

「這殿前司指揮使大人,從前覺得他高高在上誰也不怕,沒想到慌起來也挺狼狽。我瞧著,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倒不至於如那離譜畫本子里寫的要醫官陪葬……」

「……他應該願意自己陪葬。」

陸曈忍不住朝他看去。

青年走在雪地里,夜色如煙如霧,浸著他英氣俊美的眉眼,不見從前凜冽,溫柔得像她蘇醒後,看見的那一滴眼淚。

那滴溫熱的、雨珠一樣的眼淚。

察覺到她視線,裴雲暎低眉看過來,陸曈撇過頭,移開目光。

他頓了頓,唇角溢出一絲笑意,語氣卻是淡淡的:「看路。」

她低頭,故意腳下踩過一個小石子,身子歪了一歪,被他牽著手牢牢扶住。

裴雲暎「嘖」了一聲,好笑地望著她:「你故意的?」

「沒有。」

他無言,沒計較她這故意的使壞,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陸曈沒說話。

行至盡頭,都快到刑場那處破廟了,如今癘所搬離,破廟門口只有一點孤光。順著方向看去,是落梅峰的方向,月亮照過雪地,把積雪映出一層熒熒的光亮。

陸曈的腳步停了下來。

夢裡的那間草屋似乎還是從前模樣,但如今再看去時,卻不如從前沉重,彷彿卸下許多。

「陸曈,」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他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什麼事?」

默了須臾,他道:「我在山上看到莫如芸的墓碑,她是何時過世的?」

落梅峰上荒草地里,十七處墳冢觸目驚心,她在墓碑上刻上「恩師」二字,可她分明是莫如芸試藥的工具。

錯綜複雜,撲朔迷離。

陸曈心中一動,抬眼看向身邊人。

他垂著眼,眼睛裡映著蘇南恍惚的夜色,語氣很柔和,問題卻很尖銳。

「兩年前。」陸曈回答。

「所以,你是在她過世後下的山?」

「是。」

他略微點頭:「原來如此。」沒再問了。

像是刻意避開了這個問題。

風靜靜吹著,陸曈看著遠處,夜色里,落梅峰只有一重重高大虛影,像層驅散不了的陰霾罩在蘇南上空。

舊時之物,總被她強行遺忘,然而今夜不同,或許是他垂下的眼神太溫柔,又或許是披在肩上的這件大氅格外溫暖,她沒有受到風雪的寒氣,於是釋然,於是平靜。

「你從前曾問過我,殺柯承興的時候是否有懼。」陸曈忽然開口。

裴雲暎一怔。

那是更早的從前,他已知道她復仇的秘密,隨口而出的試探,被她滴水不漏的避開。

「沒有。」

遲來許久的答案卻令他倏爾皺起眉,裴雲暎看向她:「陸曈……」

她抬眼,看向落梅峰渺遠的深處。

「其實,我殺的第一個人,不是柯承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