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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三隻小豬

正文卷

裴雲暎送來的那塊織毯掛上去後,不知是不是錯覺,來仁心醫館抓藥瞧病的人更多了。

也不是全是為了抓藥,絕大部分新來的病者主要是為了瞧那塊毯子。

西街一條街的店主們都慕名前來,央杜長卿同意後人人都來摸一摸毯子上的金字沾沾喜氣。何瞎子在門口掐算一番後,只說此地本就風水奇佳,門口李子樹長勢吉祥,如今補上這一塊毯子,更是運勢如破土之竹節節攀升。

慪得杏林堂掌柜白守義連夜嘴角起了幾個大泡。

街坊們羨的羨妒的妒,仁心醫館一片喜氣洋洋,只有杜長卿整日拉長個臉,嫌這塊金光閃閃的織毯掛在牆上是螞蚱胸膛黃蜂腰——不倫不類。

銀箏陪著阿城圍在小桌前剝做橘燈的橘子,陸瞳才送走又一位來「沾喜氣」的街坊,一回頭,正對上杜長卿幽怨的目光。

陸瞳繞過他,走到葯櫃前分葯。

杜長卿一臉不悅地尾隨她身後,「陸大夫,你瞧瞧,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道觀,人人都來拜這塊破毯子,還干不幹正事了?」他試探地看向陸瞳,「不如你再做味新葯,提醒提醒大家?」

時節越發寒冷,已近冬日,人們身上衣裳一層層疊上去,腰肢幾寸便也瞧不太出來,來買「纖纖」的人少了許多。

平日里西街來瞧病的鄰坊又多是普通百姓,診費很低,仁心醫館的進項不如往日。杜長卿尋思著讓陸瞳再做一味類似「纖纖」或「春水生」那樣的成藥,補貼補貼醫館裡。

陸瞳道:「沒想到方子。」

「蒙人的吧,」杜長卿懷疑,「你當初騙我招你進來坐館,不是說什麼『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怎麼現在江郎才盡了?」

阿城實在聽不過去,幫著勸道:「東家,做新葯又不是上茅房,往裡一蹲就出來了,那得思考。」

「粗俗!」杜長卿指他一下,又望著牆上織毯嘆氣,「我看要不在這塊毯子下放個盆,寫句『十文一摸』,說不準都比咱們開醫館賺得多。」

陸瞳分點著手裡的牛蒡子,問:「杜掌柜,如果我想揚名,揚名到那些高官大戶都請我登門施診,需要做到什麼地步?」

杜長卿一愣,隨即嗤道:「你現在還不算揚名嗎?太府寺卿和郡王府這樣的高官都不夠?」

「不夠。」

杜長卿:「……」

他沒好氣道:「那請問什麼樣的高官能入你陸大夫的眼?」

陸瞳想了想:「如今盛京權勢最大就是太師府,如果是太師府那樣的人家呢?」

杜長卿「嘖嘖嘖」了幾聲,讚歎地看向她,「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野心。」下一刻,又換上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不過別想了,不可能。太師府里的人頭疼腦熱,那是翰林醫官院的院使大人親自施診,別說咱們這樣的野醫館,就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施診的——」

見陸瞳不作聲,他看一眼陸瞳,繼續主動為她解釋,「這些高官世家惜命如金,有什麼疾症也不會讓外人知道。咱們這樣身份的,頂多給他們家下人看個診。不對,咱們還沒資格進他們府上,他們家下人估計也是找相熟大醫館的大夫。」

陸瞳心下微沉。

杜長卿說的和她打聽到的一模一樣。

戚太師坐落御街以東,府門前後有護衛把守,平常人難以進入。府上家眷生病,請翰林醫官院登門施診。戚太師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兒今年十八尚未出閣,至於唯一的嫡子戚玉台如今在戶部掛了個虛職盛判尚書省都省事。

這三人都難以接近,撇開戚清不提,戚小姐和戚少爺出行總有大撥護衛跟隨,身邊人也難以撬動。

事態似乎陷入僵局。

而快活樓那邊,事關太師府,精明的曹爺必然不會願意為了一點銀子涉險,說不定還會察覺到什麼,反而引來猜疑。

此路不通。

杜長卿還在繼續抱怨:「那戚玉台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有個太師老子,眼睛都要長到天上去了。今年生辰不知道又要在遇仙樓擺多大的排場,誰稀罕看?」

陸瞳眼神一動,抓住他話中關鍵:「生辰?」

「就十月初一嘛,沒幾天了。」他記戚玉台生辰記得格外清楚,「敗家子每年都在御仙樓慶生,光杯盞茶具都要上千兩銀子。」

銀箏忍不住問:「他這樣奢侈,不怕樹大招風,引人對太師府不滿嗎?」

「戚玉台他外祖家早年祖上是皇商,說是家中積財,這誰知道?」杜長卿哼一聲,「沒證據的事,誰也不能亂說。」

語到最後,話中酸意溢於言表。

陸瞳沉默不語。

杜長卿嘆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與她講道理,「所以陸大夫,人當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太師府有什麼好?除了銀子多一點、地位高一點、權勢大一點、我看著還不如咱們小醫館舒坦。」

「你說是不是?」

「是。」

杜長卿一愣。

「你說得很對。」

陸瞳抬頭,神情有些奇怪:「人是該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

……

太師府中,太師戚清正在用膳。

戚太師好養生,年近古稀,食少而精。喜食魚肉,其中,「金齏玉膾」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肴。

所謂「金齏玉膾」,是以蒜、姜、鹽、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梗米飯製成調料,選新鮮肥美鱸魚除骨、去皮、搌干水分,片成薄片,蘸以「金齏」享用。

戚太師吃得很靜,慢條斯理夾一片沾滿蘸料的魚膾放入嘴裡細細咀嚼,一邊管家為他斟上淡茶,開口道:「老爺,再過幾日就是少爺生辰.」

戚玉台還被罰禁足不能出門,不過一月已快憋壞,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一,戚玉台早已按捺不住,想趁此機會出去鬆快鬆快,求到管家頭上。

「繼續禁足。」戚清提袖飲茶,他黑紗長袍寬大,枯骨伶仃,坐在窗下自酌自飲模樣,肖似老道仙風道骨。

管家低頭:「是。」又提起另一件事:「對了,老爺,您之前讓人查的良婦一事,有眉目了。」

戚清提著:「說。」

「良婦夫家姓柯,在盛京做瓷窯生意,之前因大少爺關係,府中老夫人過壽所用杯盞皆用柯家供應。」

「不過,柯家已經沒了。」

戚清咀嚼的動作一頓:「沒了?」

「是。」管家垂首道:「今年四月初一,柯家大老爺,良婦丈夫柯乘興被人發現溺死在萬恩寺放生池中,仵作結論是酒醉失足溺水。因他被發現身死時曾有祭拜前朝神像之舉,此事沒有後續。」

「柯乘興死後,夫人回了娘家,他母親病死,柯家再無後人。」

戚清放下竹筷,默然無語。

管家道:「老爺,此事不對,恐有人背後操縱。」

戚玉台無意致使良婦身死,不過一小事。但現在看來,幫忙處理後續的范正廉出事,柯家出事,范正廉臨死前還帶出戚家流言。

那流言出來得突然,一夜間傳得到處都是。戚家處理了獄中范正廉,不是沒人猜測太師府殺人滅口。是戚太師上朝之時拖著一把老骨頭落淚陳情,直說此舉豈不是掩耳盜鈴,又實在找不到證據,帝王才將信將疑沒再繼續追究。

但這並不代表此事就此揭過。

一定有人在背後針對太師府,但此人是誰,背後有何勢力,到現在也沒蛛絲馬跡。

良久,戚清突然開口:「死了的良婦叫什麼?」

「回老爺,姓陸。是常武縣來的遠嫁女。」

那良婦死了許久,一介商戶之妻,身份卑賤,連死了都不值得被人記住名字。

戚清道:「你去查查那那良婦家裡。」又補充道:「出閣前家中人口,現今近況,娘家還剩些什麼人。」

「老爺這是懷疑……」管家目光一動。

「意治閨門,深有禮法,處親族皆有恩意,內外和睦,家道已成。」

老太師重新提著夾膾,淡淡道:「一家人,難免互相幫襯。」

……

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於霜。

院里窗下的草到了夜裡結了一層雪白薄霜,銀箏把做了一半的橘燈用籃子收攏,放回了屋裡。

陸瞳坐在桌前梳理解開的髮辮,只穿了件單薄中衣,中衣做得寬大了,襯得整個人越發瘦弱。

銀箏看著心疼,道:「怎麼覺得姑娘近來又瘦了?定是這些日子忙累太多,本來就瘦,現在看著就像一陣風都能吹跑。」又自言自語,「明日叫戴三郎給選幾根肉多的骨肉燉來吃好了。」

她一向注意陸瞳的衣食起居,陸瞳抬眸,看向鏡中人。

鏡中女子修項秀頸,烏髮如瀑垂在肩後,整張臉不到巴掌大,纖巧得過分,一雙幽冷的眸靜靜凝視著她。

許是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她很少照鏡子,如今與鏡中人對視,盯著那張熟悉的臉,竟覺出幾分陌生。

銀箏還在為她的消瘦弱苦惱,在身後道:「平日吃食明明與我們一樣……姑娘小時候是不是不愛吃飯,連帶著現在也不肯長了?」

小時候不愛吃飯?

陸瞳搖頭,「不,我小時候總是吃很多。」

銀箏一臉懷疑:「真的?」

「真的。」

鏡中淑女望著她,那張秀艷美麗的臉被燈火氤氳得模糊,漸漸模糊成另一張白嫩飽滿、充滿稚氣的圓臉。

是張小姑娘的臉。

小姑娘扎著雙鬟髻,雙髻兩邊各綴一隻烏金蝶,像只白生生的糰子般討喜。陸瞳笑了笑,鏡中小姑娘便也沖她笑起來,笑容有幾分狡黠的得意。

陸瞳目光漸遠。

她沒有說謊。

幼時嘴饞,總是吃很多。離開常武縣之前,陸瞳都是個胖丫頭。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生得窈窕清麗,陸謙俊秀聰穎,許是老天在前兩個陸家孩子的外貌上給足了優待,輪到陸瞳時,便顯得潦草了許多。

她貪吃,家中買點果子蜜糖,總是抓得最多,又餓得快,常常飯還沒做好,先嚷著餓了。常武縣左鄰右舍都認識,小時候見她生得圓圓的可愛,街坊常抓花生果脯給她,漸漸的臉蛋越來越滿,像只白白湯糰。

湯糰固然福相,但小時候福相,待長大時,看起來便不那麼聰明。尤其是在常武縣第一美人姐姐的襯托下。

劉鯤的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背後嘲笑她:「肥豬,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她從旁人嘴裡得知此話,一路嚎啕大哭著回家,被下學歸家的陸謙撞見,問清來龍去脈後去找劉家兄弟打架。

這架打得很激烈,歸家的父親讓陸謙去劉家負荊請罪,還連帶著罰陸柔與陸瞳一道抄字帖,陸家的傳統一向是一人犯錯三人受罰。

陸瞳本就委屈,經此更委屈了,一邊罵劉家兄弟一邊抄書,還不忘賭咒發誓一定要在半年內瘦成姐姐般纖細苗條模樣,從今日起每日飯量減半。

結果不到半日便餓了。

夜裡餓得兩眼冒金星,爹娘都睡熟了後,實在忍不住偷偷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找剩飯,找了一圈沒找到,陸柔和陸謙從外面進來。

陸瞳哭喪著臉:「怎麼沒有剩飯啊?」

「誰叫你白日說不吃的,爹都刨給我吃了。」陸謙故意氣她。

「你!」

「噓,小點聲。」陸柔拍陸謙一下,「別逗她了。」

陸謙從身後掏出幾個番薯:「太晚了,烤幾個番薯吃吧,省得吵醒爹娘,爹又要讓你多抄幾天書。」

一想到抄書陸瞳就頭大,忙道:「行行行,就番薯吧。」

廚房裡爐灶生火麻煩,陸謙把取暖的炭盆找出來,放在門口燒燃,把幾個番薯埋在炭灰里。

廚房裡漸漸漫出番薯的香氣來。

陸謙拿鐵鉗從火里扒拉出來,陸柔剝好皮遞給陸瞳,陸瞳靠著牆壁坐在地上,咬一口熱騰騰的番薯,渾身上下都熨貼起來。

陸柔道:「慢點吃,小心燙著。」

陸謙把其他幾個挑出來給她晾著。

等吃了一整個下肚,又要拿第二個時,陸瞳一瞥眼看到陸謙那張鼻青眼腫的臉,忽而一頓,莫名沮喪起來。

陸謙見她看了自己一眼後就不吃了,莫名其妙:「怎麼?」

「你的臉太丑了……」

少年大怒:「陸三,你也不看我這是為了誰!」

陸瞳蔫蔫道:「我是在想,我一頓不吃就很餓,是不是註定一輩子只能當只肥豬?」

陸柔蹙眉:「瞳瞳,你現在正是長身體時,不吃怎麼行,別聽劉子德劉子賢胡說八道。」

「可他們說我以後嫁不出去……」

「誰要他們操閑心,」陸謙沒好氣道:「又沒吃他家米,管他說什麼。」

陸瞳悲從中來:「可你們都不像我這樣……會不會我不是爹娘親生的?」

陸謙:「……你是想爹揍你吧?」

陸柔嘆口氣,伸手也拿起一隻番薯來:「那我們也跟你一道吃,一起變小豬好了?」

陸謙樂了:「那陸家就有三隻小豬了?行啊,我也吃一個……好香!」

兄姊坐在身邊兩側,熱騰騰的番薯驅走冬日嚴寒,廚房中瀰漫的甜香里,陸瞳抹了把眼淚,不知為何,心中倒也沒有那麼難過了。

第二日母親晨起去廚房,發現燒完的炭灰和牆角的番薯皮,哭笑不得,點著陸瞳的額頭教訓:「想的倒多,好好吃你的飯吧,放心,我們陸家都是美人,不會丑的。」

「將來你啊,也會長得和你姐姐一樣漂亮的!」

那時陸瞳總覺得是母親安慰她的話語。

後來……

後來她被芸娘帶上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採藥,試藥,許是累的,餓的,又或許是本就到了抽條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她在溪邊洗衣時,透過溪水,看見溪水倒映出一張陌生少女的臉。

桃腮杏面,韶顏雅容,與那個團團糯糯的胖丫頭截然不同。

她趴在溪邊看了很久。

原來母親說的是真的,她真的出落得如姐姐一般苗條纖細,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長大了。

一聲輕響,銀箏關窗的動靜打斷陸瞳思緒,秋夜凄涼冷寂,鏡中那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漸漸淡去,變成另一個單薄素妝的女子,淡漠地注視著她。

陸瞳眉眼微動。

她長大了,從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長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可惜她的爹娘、兄姊,陸家無一人見到。

他們沒能看見她長大的模樣。

那些設想過無數遍的、夢裡重逢後的擁抱與熱淚,歡喜與叮嚀就此戛然而止,如多年前小廚房裡的那盆炭火,永遠熄滅在冬日冷夜裡。

不復生機。

可她心裡的那把火卻騰騰燃起來,愈來愈烈。

窗關上了,深秋的夜很冷。

「我想去遇仙樓。」寂靜里,陸瞳突然開口。

正走到門口的銀箏一愣,下意識回頭,愕然看向陸瞳。

陸瞳伸出手指,輕輕摹過鏡中人眉眼。

鏡中人目光平淡如靜水,於靜水中,卻有看不見的暗流涌動。

她收回手。

「十月初一,戚玉台生辰那日……」

「我要去遇仙樓。」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