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正文卷

高長松去珍饈署不是當廚子的。

哪怕是唐王,都不能招一遠近聞名的修士、大商人、烏斯藏人當廚子,請人做工匠事,在這年代,實在是折辱得過分了。

他的工作,用現代話來說,是技術指導。

指導什麼?造糖啊!

唐王朝是不折不扣的「糖王朝」,在唐以前,有關蔗糖的記載並不是很多,民間用的多是麥芽糖。

照時間發展來看,大約在三國與唐之間的朝代,首次出現了蔗糖。

正史上雄才大略唐太宗沒同意玄奘西天取經,倒是派人專門去摩揭陀學習製糖技術。

高長松一開始沒大範圍做糖,只是他名下的店太多了,有賣副食品的。

副食品店中各色糕點賣得極好,長安城的達官貴人都愛吃,不知什麼時候,就被人進獻入宮了。

蔗糖跟麥芽糖的味道不同,這年頭的各種「蜜」甜度也不是很夠,很快就有有心人打聽高長松這用的是什麼糖。

一問,巧了,蔗糖。

當時,唐太宗手下的糖匠已經從摩揭陀學得一點技術了,可人家國人也不是傻的,教的時候遮遮掩掩,不肯全盤托出,他們只學了熬製法的皮毛,剩下的精粹提取,還要自己琢磨。

扯皮許久後,禮部的官員終於請來人當技術外援。

大多數時候,高長松都是讓他手下的糖匠去幫忙,只極其偶爾才自己去。

他也沒開放全部核心技術嘛!

*


高長松今天去,解決了熬製法中吸附沉澱的問題,大唐使者從摩揭陀帶回來的熬製法比較原始,想要將其改良成完成版,要實驗無數次。

高長松也不是很想在雄才大略李世民面前刷存在感,反正每次就解決一個小點,壓根不準備托出層數方案。

他兩手空空進珍饈署,出來時,手上提了好大一個櫝。

這玩意是古代食盒。

宮廷里的櫝很豪華,有足足五層不說,為保溫,夾層里還塞滿了棉花,高長松很喜歡邊框與盒表面的雕花工藝,花莖比毛細血管還細,美輪美奐。

禮部的小官員殷勤地幫高長松叫車,給他拒絕了,正經修道人,誰坐人力車啊!

食盒裡裝了御黃王母飯、生進二十四氣餛飩、玉露團等,都是內廷貢菜。

*


高長松第一次看內廷菜時被其工麗的外表驚到了,御廚別的不說,美商在線,配上牙盤,每道菜都精緻得不行。

果子晶瑩剔透,每一道褶皺都被精心雕琢過,真是藝術品。

他專門找到鍾離珺,邀請他一同賞味。

鍾離珺卻說:「哎,你可別太期待。」

「看著好,吃著卻一般。」

他是比較有發言權的,像他這樣拱衛皇帝的修士,絕對算天子近臣,平日里被留飯實在是太正常了。

聽他說完,高長松就不興奮了,他想到了現代的網紅店與珍奇餐廳,就是看著好,吃著不香。

他被潑了一桶冷水,腦海中只余殘留的興奮,筷子尖兒在牙盤上方徘徊,不死心地說:「這麼多,總有道好的吧,否則皇帝的尊貴,又體現在何處?」

話這麼說,卻又從記憶深處扒拉出《末代皇帝》,其中有個片段,他記得特清楚,是說溥儀吃飯花樣是豐富,可菜到他面前,全都冷了,原因是做出來後要經過幾名試毒太監,回頭重熱,又怕給人下毒機會,於是他一名義上富有全國的皇帝,連道熱菜都吃不上。

唐代還沒後世那麼多條框,不至於這麼慘吧。

懷此想法,高長松下筷。

他先吃「消靈炙」,珍饈署的太監極力推薦此菜,說唐王御姊下嫁時,賜賞的御饌中有靈消炙這道菜,酷暑中,消靈炙獨領風騷,客人皆贊口不絕。

鍾離珺的招子黏在高長松身上,他指尖所向,正是鍾離珺視線的落點,他看高長松毫不猶豫從緊實而平整的方塊肉上撕下一縷,嘴巴張了張,沒說話。

高長松筷子初點肉,第一反應是硬。

這種硬是失去水份的硬,他想,若把這塊肉釣上房梁,風吹日晒三兩天,或許會變成風乾牛肉。

他廢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方塊形的消靈炙上撕扯下一小條,肉絲是棕褐色的,根根分明。

此時高長松已經沒什麼期待了,他甚至想:證明料汁不錯,把肉浸透入味了。

即便放低了要求,也不是一道美味,流失的水分令肉質變硬,主廚又加入了太多鹽……

鍾離珺看他皺成一團的臉,才說:「有傳言,靈消炙經過酷暑也不會腐敗,色正而味美,自宮廷流出後,大凡是出遠門的官員,都會帶上這樣一塊肉。」

高長松皺著臉道:「哦、哦。」

他算明白了,這玩意兒火,是因超長保質期啊!

保存長久、咸鮮咸鮮的,不就是鹹肉嗎?

初探索失敗後,高長松又陸陸續續吃過些宮廷美食,糕點最好,蒸碗第二。

可惜他不愛水淋淋的蒸碗,給出好評的只有點心了。

*


高長松提著大半盒點心,跟一道王母飯,犯起難來。

他想:找誰一起吃呢?

鍾離珺是不行的,他在朝廷點卯,今兒下午,似乎散修有什麼活動,孫元翔幾天前就邀請過他,他是報備過的。

他想找個閑的、能嘮嗑的一起吃點心。

思來想去,高長松竟提櫝去兩界山。

他對孫大聖的喜愛真摯而徹底,願意浪費一枚珍貴的錨點,就為能照料大聖!

……

兩界山的天很好。

這種好是很罕見的,或許是受地域影響,這兒一年有兩百天都看不見陽光。

不一定是飄著淅淅瀝瀝的雨,只是兩界山的雲層十分厚重,它們是湛藍天上的一塊膜,隔絕了刺人的陽光。

高長松偶爾會想,分管這一片的織女或許是孫大聖的仰慕者,她總是比別人多織幾朵雲,彷彿這樣就能在孫悟空身上蓋一層輕紗,讓他不用直面酷烈的光。

今天的天很清,雲很淡,連太陽光都像是春風,柔柔的,灑在人身上,像是母親的手溫柔撫過臉龐。

暖陽籠罩著孫悟空,將金棕色的毛照得金光燦燦,毛茸茸的雙手交疊在一起,墊在頜下,小巧的猴子腦袋歪著,雙眼緊閉,嘴巴微微張開。

他愜意的樣子,讓高長松默默撫上胸口,實在是太可愛了!

真想立刻拍下來!

可惜寧靜的酣睡沒持續多久,大聖十分警惕,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能喚醒他,高長松向前走一步,他半隻眼睛就睜開了。

另一隻眼被毛壓著。

大聖眼神多好啊,看見高長松,那張寧靜的、沾染著睡意的臉立刻鮮活起來,他伸伸胳膊,精神百倍地招呼高長松,嗓音因亢奮而顯出尖銳之色。

「十二郎,你怎得來了?」

十幾年過去,他們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孫悟空將自己的朋友、兄弟罩在麾下,仗義非常。

高長松提起高櫝,晃了晃說:「帶了些宮廷里的果子,還帶了好酒。」

孫悟空的眼睛更亮了。

「好好好,咱們哥倆好好把酒言歡。」

*


高十二郎是一名君子。

同高長松相處的人都這麼說。

他的脾氣好,行事又端方,倘若與他起了衝突,也不會暴怒,而是條分縷析,訴說利弊。

對處不來人也有底線,道不同不相與謀。

與他相處,總有如沐春風之感。

孫悟空卻不知這些評價,他對高長松的態度,既像是對一名朋友,又像是對花果山上的猴子猴孫,總是想多護著他一些,多教教他。

他與猴子猴孫特別像,看向自己的眼神既仰慕,又託付了全部的信任。

就連關切都是全方位的。

高長松展開茵席,將邊角掖進孫悟空身下,孫悟空說:「你忙這些做什麼,俺老孫趴這麼久,都快跟土地長在一塊了。」

「這不成,地上總有些塵土,大聖的毛這麼漂亮,怎能蒙塵呢?」

孫悟空不想他忙,可他樂意,有幫大聖梳毛的機會,高長松樂在其中。

各色吃食與葡萄酒在茵席上一字擺開,孫悟空好酒,端起淺口碗將酒水一飲而己。

高長松看他吃,內心浮現詭異的滿足感。

金色的猴腦袋在陽光下直晃蕩,在氣流的吹拂下,猴毛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真想伸手順一順。

高長松連忙甩頭,把他的痴漢念頭甩了出去,隨後跟孫悟空通風報信:

「唐王請高僧玄奘主持七七四十九日水陸法會。」

孫悟空聽這話,也沒悟出些什麼,他愛玉露團的滋味,一口一個。

高長松還是忍不住劇透了,玄奘都來了,怎麼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緩慢道:「玄奘有西行之志,水陸法會上觀音菩薩現身賜他錦襕袈裟……」

此話一出,孫悟空酒也不喝了,點心也不吃了,扭頭死死盯住高長松,眼神銳利得能把人戳一窟窿。

「你的意思是!」

高長松想到孫悟空過的苦日子,內心湧起一股巨大的酸澀,他熱淚盈眶道:「大聖,西行在即啊!」

五百年,終於熬出頭了!

喜悅如鋪天蓋地的巨浪,衝擊孫悟空,要不是他還被壓著,肯定要上天入地躥一番,用金箍棒把天捅出個窟窿。

可惜,佛祖還禁錮著他,情緒只能在胸懷中激蕩,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他的瞳孔真在震顫,猴爪子死死扣住高長松的手腕道:「當真?!」

高長松給扣得齜牙咧嘴,心說:不愧是大聖,這爪子真有勁啊!

「這還有假?若不是得了確切的消息,我也不會跟大聖您說。」高長松又說,「就是那和尚是人族,沒有上天遁地之能,從長安走到兩界山,起碼要一月有餘,大聖怕是要等些時日。」

孫悟空一陣朗笑:「俺老孫都等了五百年,不過百日,又有什麼等不得的?」

他眼神卻不那麼說,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恨不得下一秒就從山裡跳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冷靜,問高長松:「你可知那和尚性情如何?」

他們可要一起進行八十一難呢,如果性格不合,難免發生矛盾,此外,孫悟空還有另一重擔憂。

他怕和尚的意志不夠堅定,走一半就怕苦怕累不肯走了。

這可不成,他老孫能不能逃出窘境,護猴子猴孫一世周全,全寄托在對方身上。

這就觸及高長松的知識盲區了。

按照西遊記劇情,唐僧跟孫悟空,肯定是很不合的。

誰叫原著中的唐僧又膽小、又愛碎碎念,還總是錯怪孫悟空呢。

他的意志吧,也不是特別堅定,比如說在女兒國時,差點就真動了凡心。

但唐三葬是唐僧嗎?

未必如此。

他的鐵血作風與硬核頭銜給高長松留下了深刻印象。

高長松不敢傳遞錯誤情報,只跟孫悟空說:「看著是個好的,具體我也不曉得。」

這模糊的形容,讓孫大聖不大滿意,他難得說:「十二郎你行走世間,若有門路就幫俺老孫打聽打聽,看未來的師父是怎樣人。」

高長松立刻應下:「得嘞!」

……

從孫悟空那回來,高長松身上又多出一重差事。

這也成為他近期最樂意忙的事兒。

別說,哪怕是他,也對陳玄奘的經歷好奇呢!

在信息不流通的古代,最快的打聽方式,就是找玄奘的熟人,高長松在犄角旮旯里扒拉許久,只找到一位半生不熟的。

*


青鳥的翅膀划過西番哈密國的天,若有所感似的,草原上的牛羊抬起頭,似追逐那抹青綠色的身影。

多年間,「青鳥郵件,使命必達」已成為一句口號,響徹三大洲。

只需付出一定靈石,遠在東勝神洲的商賈,便能在十日內收到家鄉的來信。

此外,青鳥們還拓展了業務,與生產小報的書商、髮型邸報的衙門達成良好合作,定時定點投送。

當然,此舉也影響了街上小童與潑皮無賴的生意,他們間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直到現在,彈弓打青鳥的行為都屢見不鮮。

青鷺是高長松的專屬信使,十幾年前就為他提供服務,她的原型比鷹還要大,既不畏懼東海的風浪,也不擔心攔路的妖魔。

她飛入烏斯藏的天空,這是青鷺頂頂熟悉的國度,她知道,高十二郎的家鄉就在烏斯藏一不起眼的村落。

今天的信,不是帶到高老莊的,她要去村落旁的城鎮。以青鷺的眼光來看,古格實在不是個繁華的小鎮,太多地方比他大、比他熱鬧了。

高長松委託她去金沙江旁的寺廟,將信送到和尚手裡。青鷺在金沙江旁盤桓數次,才找到小小一間廟。

甭說與大相國寺比,大凡有點名聲的寺廟,都比金沙寺氣派,這裡甚至沒有山門。

青鷺卻不敢輕視,她能感覺到,小小的金沙寺蘊藏著豐富的能量,佛光幾乎凝成實體,金燦燦的刺傷她的眼。

她當即化作俏麗的少女,蹬蹬蹬爬上台階。

院門口永遠有小沙彌掃地,聽見動靜,剛抬頭就見女郎明晃晃撞入眼眶。

他倒吸一口冷氣,眼睛都被撞疼了,心中不停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青鷺才不管他,乘勝追擊道:「小師傅,你認得凈塵法師嗎?我給他送信來了。」

「凈塵師父是我們這的住持。」小沙彌憋出這句話來,「女施主稍等,我進去通報一聲。」

「哎。」青鷺高興極了,「就是說高長松高十二郎送信來了。」

小沙彌的表情立刻就變了,高長松這一姓名讓他肅然起敬,驚喜與嚴肅兩種情緒在眼中交替。

烏斯藏人的衣食住行總有一塊跟高長松搭邊,他的產業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

此外,他又在唐混得風生水起,給烏斯藏人爭光。

小沙彌立刻判定,高十二郎出面,一定有大事,於是他丟下掃帚,急匆匆轉身,只留給青鷺一個背影。

他略帶喘息的話語融化在風中:「女施主且等等,我立馬通報主持師父!」

都來不及找人將青鷺迎進去。

*


凈塵比小沙彌淡定多了。

當他踱步至青鷺面前時,閱遍天下美色的青鳥眼前一亮。

年輕時,凈塵的形象完美切合妙僧無花,十幾年過去了,歲月並為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迹,只將他打磨得更成熟、更有味道。

青鷺差點就兩眼冒紅星了,好在她牢記自身職責,先將信件遞給凈塵。

凈塵也覺這信來得蹊蹺。

他了解高長松,若真發生不得了的大事,對方肯定歸寧,親自找他。

展開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凈塵胸口提著的那股氣驀地鬆了下來。

他甚至有閑心琢磨,為何高長松要送這樣一封信,他又為什麼要了解陳玄奘了。

這些光靠想是想不出來的,凈塵只是玩味了一會兒,對青鷺說:「還請施主在這小住兩日,待我將信寫完交關於你。」

青鷺連連擺手:「不打緊,不打緊,你寫上一旬都沒關係。」

那樣,她不僅有空休息,還有時間旅遊。

凈塵與她商量好後,就帶著那封信,回到自己的齋舍。

誠然,他跟陳玄奘有交集,但那交集並不是很多,絕大多數的高僧,都有類似的交集。

「陳玄奘是個怎樣的人?」這題超綱了!

可什麼都不寫,又不成。

凈塵推開齋舍的門,盤腿坐在蒲團上,他用一根細繩紮緊寬大的袖口,磨墨揮筆。

他給高長松回了一封信,題目是「我眼中的陳玄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