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9章 大唐男兒豈能忘恩負義

正文卷

麟德二年的春天來的格外的早。

鄭縣作為華州刺史的治所事兒不少,但麻煩的是小事好辦,大事難辦。

作為縣令,你做的再好也不敢得意,否則一抬頭,就會發現頭頂上蹲著一尊大佬……華州知州廖友昌。

狄仁傑來到鄭縣時日不短了。

久違官場讓他有些生疏,於是花費了不少功夫來重新熟悉那些規矩和程序。

三生作惡,知縣附郭。鄭縣縣令和華州知州都在鄭縣縣城內辦公,州廨和縣廨距離也不遠,也就是說,狄仁傑的一言一行都在刺史廖友昌的眼皮子底下。

許多人都說鄭縣縣令不是個好職務,特別是攤上了廖友昌這個官場老油條更是如此。

但狄仁傑卻很坦然,該如何還是如何。

「明府!」

狄仁傑正在看書,聞聲抬頭,「范縣丞。」

進來的是鄭縣縣丞範金。

被風吹的臉色慘白的範金進來,哆嗦了一下,「剛才那股風邪性,吹的骨頭冷。對了,明府,先前下官遇到了州廨那邊的好友,說是廖使君剛接到了書信,激動萬分,準備叫人做事。」

「明府,州廨來人了。」

蹲在州廨的邊上做縣令,這滋味真的一言難盡。

一個官員進來,神色平靜的看了狄仁傑和範金一眼,說道:「使君有令,鄭縣徵召一百民夫,三日內集結。」

狄仁傑問道:「可是有營造之事?」

官員皺眉:「使君的吩咐,你只管照做就是了。」

狄仁傑深吸一口氣……若是按照他前兩年的作風,此刻就該發飆質問了。

但在賈家這幾年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過往,深刻檢討了自己的宦途。

所以他微笑道:「使君徵召民夫,我這裡就算是遵行……可還得有個名頭。此去何處,要多久能回來,還請告之。」

否則他怎麼去和那些民夫的家人說?

而且作為鄭縣縣令,他有權詢問。

官員冷著臉,「怎地,你還想質問使君?」

範金乾笑道:「明府這幾日太過勞累,怕是有些暈沉。」

狄仁傑累昏頭了,別怪他。

官員面色稍霽,「照做。」

狄仁傑暗自咬牙,官員心滿意足的回去交差。

剛走到門外,就聽值房裡狄仁傑說話。

「民夫去何處?多久能回來?」

這人有些軸啊!

官員回身,惱火的道:「你確定要知曉?」

官場上好奇心不能太強。包打聽多是小吏,但窺探打聽上官和同僚的事兒,這是犯忌諱的。

範金微微欠身,「此事……」

官員指指他,冷冷的道:「沒問你!狄明府,此事乃是使君的吩咐!」

在使君二字上官員加重了語氣,眼中多了厲色。

刺史的吩咐你一個縣令難道還敢悖逆?回頭收拾你!

許多時候官大一級壓死人,若是激怒了頂頭上司,那便是自尋死路,此後有無數小鞋等著你穿。

範金衝著官員討好一笑,「此事下官來辦,下官來辦!」

這樣台階就有了。

這個範金不錯!

官員冷笑,「此事老夫記下了。」

按理狄仁傑該低頭了吧?

官員斜睨著他,剛想出去。

狄仁傑想到了自己的前一段仕途,就是毀於各種不知變通。

我該如何?

……

狄仁傑再問:「民夫去何處?多久能回來?」

範金張開嘴:「……」

從未有人這般頂撞上官過。

這位狄明府想幹啥?

官員跺腳,「此事老夫自然會稟告給使君,狄明府好自為之!」

狄仁傑近前一步,認真的道:「民夫去何處?多久能回來?若此事不能明說,請恕我不會答應。」

官員冷哼一聲,隨即出去。

身後範金苦笑,「明府,此事……哎!」

……

廖友昌是科舉出仕,宦海多年,一直在下面掙扎,熟悉底層行政構架和運行情況。但陞官並非是你覺著自己牛逼了就能升,所以他一直不大得意。直至前幾年搭上了李義府這條線後,廖友昌才走上了陞官快車道。

廖友昌相貌堂堂,滿臉正氣,只是抬眸,就有令人心中一凜的威嚴。

「狄仁傑追問民夫去向?」

官員點頭,「下官無能。狄仁傑不斷追問,下官數度暗示,卻被此人無視了。」

廖友昌微笑道:「此人到了華州後老夫就打聽過,他當年也是科舉出仕,可卻不諳世事,得罪了許多同僚和上官,最終辭官,隨後就沒了消息,沒想到再度出現卻是來了鄭縣。」

官員說道:「原來如此。如此說來此人就是個愣頭青,這些年依舊如故。」

廖友昌微微皺眉,「鄭縣這裡被狄仁傑堵了回來,其它縣會如何?此事若是辦不好,李相那邊定然會說老夫無能。」

可李義府並未讓你從華州徵收民夫去幫忙。

只是你自己想討好李義府而已。

官員說道:「狄仁傑強硬,下官以為……要不就從其它縣多徵發些民夫?」

廖友昌輕輕叩擊著案幾,突然冷笑,「李相如今如日中天,若是被一個縣令給攔住了此事,豈不是笑話?那個範金說是願意辦,那就讓他去辦,至於狄仁傑……等此事完了老夫再和他計較。」

官員隨即去了。

廖友昌在給李義府寫信,信中談及了華州官吏聽聞李相遷徙祖墳的主動請纓,華州派出三百民夫雖說不多,卻是他和官吏們的一片心意……

要想陞官就得找到大腿,也就是找到賞識你的人。你要說哥有本事,憑本事就能逆襲……無數驕傲的初出茅廬者們都倒在了宦海的岸邊,連大海的中間都看不到。

「使君!」

正在斟酌詞句的廖友昌不滿的道:「何事不能晚些說?」

官員進來了。

「使君,下官去尋了範金,範金也答應了,可沒想到狄仁傑卻出面呵斥下官……」

廖友昌冷著臉,「他這是故意要為難老夫嗎?」

這話裡帶著煞氣。

官員束手而立,「狄仁傑膽大妄為,下官看正是如此。」

「這是把所有的路都給堵住了。」廖友昌面色百變,「狄仁傑原先就是得罪了同僚和上官,這才黯然辭官。如今他故態復萌,一旦被打下去,從此宦海便與他無緣了。」

官員說道:「使君,可李相的事要緊吶!」

廖友昌點頭,「是啊!先把此事弄好了再說。」

官員尷尬的道:「可狄仁傑軟硬不吃。」

廖友昌定定的看著案几上的茶杯,平靜的道:「先弄走他。事後尋個事丟在他的頭上。到時老夫上疏朝中,誰能護著他?」

官員笑道:「吏部怕也頗為頭疼此人,此後他再也別想為官。」

「若是能讓他下獄最好。」廖友昌抬眸,眼中迸射出陰冷之色。

……

「明府,刺史那邊令你去長安稟告去歲鄭縣賦稅欠缺之事。」

範金帶來了這個『好消息』

走吧,眼不見心不煩。

狄仁傑默然良久。

「好!」

範金鬆了一口氣,回頭看看門外沒人,這才低聲說道:「明府,使君那邊……怕是不會善了。」

……

狄仁傑離開鄭縣的當天午時,州里和縣裡的官吏出動了。

「王福,你家出一人。」

這是一個普通百姓家,王福是父親,下面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老大二十一歲,剛成親。

老二十九歲,有些愣頭愣腦的,但身體結實。

老三十五歲,半大小子,吃垮老子。

閨女十二歲,最是嬌憨,此刻就在門內怯生生的看著阿耶和官差說話。

王福臉上的皺紋都綻開了,堆笑道:「今年的賦稅還未開始吧?」

小吏冷著臉,「何時開始你說了算?」

「是是是。」

王福點頭哈腰的,「老夫這便收拾東西,這便去。」

小吏看了他那斑白的鬚髮一眼,罵道:「王老大,你這個畜生,看著你阿耶大把年紀去幹活不成?」

王老大上前,「我去!」

王福罵道:「去什麼去?你剛成親,好生在家。」

王老二默不作聲過來。

「就他了!」

小吏說道:「馬上走,家裡要準備什麼趕緊。」

「二郎……」

王福瞪眼,可王老二卻說道:「阿耶,你年歲大了,昨夜還聽你說腿疼。」

小吏喝道:「就王老二了,趕緊!」

家人趕緊準備了乾糧和換洗衣裳,又給了些零散銅錢,一家子把王老二送到門外,王福悄然給了小吏兩文錢。

「敢問這是去何處?」

小吏掂掂銅錢,兩枚銅錢在手心裡翻滾落下,碰撞聲清脆。

「是去永康陵。」

王福愣住了,「永康陵在哪?」

小吏看看手心中的銅錢,不耐煩的道:「在三原。」

王福眨巴著眼睛,「去作甚?」

小吏作勢喝罵,王福堆笑,「老夫擔心老二……回頭請你飲酒。」

小吏說道:「此事倒也不必瞞著誰……朝中李相知道吧?最是得寵的那個。李相上疏把祖父的墳墓遷徙到三原永康陵的邊上,陛下恩准了。李相那邊發了七縣的民夫,人手倒是不缺,不過咱們使君深受李相大恩,所以準備弄幾百個民夫去幫襯。今日去了也別後悔,今年你家老二的勞役就免除了。」

永康陵是李淵祖父李虎的陵寢。就如同是太宗皇帝陵寢周圍埋葬著那些大唐功臣一樣,在永康陵的周圍下葬也是尊榮和福氣。

王福堆笑道:「老夫看李相就如同是神靈般的,想去拜拜卻沒門路,老二能去,說不得還能沾些福氣呢!」

王福目送著老二遠去,臉上的諂媚漸漸消散,盡數是憂色。

「老丈!」

王福回身,就見右邊來了個男子。

男子背著包袱,還牽著馬,看似遠足的模樣。

王福露出了笑容,「郎君。」

男子拱手,「我準備去長安,這不水囊沒了水,口渴難耐,老丈家可方便?」

「方便方便。」

王福說道:「且進來歇腳。」

男子低著頭,「叨擾了。」

二人進了院子,王福說道:「三郎去弄碗水來,洗洗碗啊!」

一碗水送來,男子看了三郎一眼,說道:「好個精神的少年,以後怕是能從軍。」

「就怕輪不到呢!」

二人開始閑聊,男子見多識廣,讓王福不禁頻頻點頭。

「對了,剛才看到有小吏來你家?」

「是啊!縣裡要民夫。」

王福笑著。

男子嘆道:「這是春季呢!地里的活計不少,誰會在這等時候勞民?」

王福苦笑,「說是朝中李相家的祖墳要遷徙去三原。三原呢!和咱們華州好遠,可依舊要派民夫去幫襯,這一去路上都要耗費許多時日。」

男子喝了一口水,皺眉道:「三原和鄭縣南轅北轍,不該徵募民夫,你為何不問?」

王福笑著,「貴人的事呢!咱們能說什麼?做了就是。」

男子怔怔的看著他,良久問道:「這一去弄不好半路會生病,會……你若是質問,說不得還能不去。」

王福搖頭,笑著說道:「這一路興許會出事,可若是質問拒絕,是一家子出事。一人可能出事和一家子定然出事,老夫沒得選呢!」

男子嘆息一聲,「可你為何還能笑著?」

王福笑著,「日子就是這般,哭著是一日,笑著也是一日。老夫是一家之主,老夫沮喪,一家子都會沮喪。老夫笑著,孩子們看著心中有底。」

男子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還是問了,「若是你家老二出事,你可還能笑?」

這等長途跋涉去營造墳塋最容易出事。

王福臉上的皺紋彷彿更深了些,笑道:「咱們是螻蟻呢!死一隻螻蟻算什麼?最多是夜裡尋個沒人的地方捂著嘴哭一場……還能如何呢?」

男子喃喃的道:「原來如此。那我問你,你可恨這些官吏嗎?」

王福默然。

男子點頭,「我知曉了。可你一邊恨著這些官吏,一邊卻想讓孩子去從軍,去護衛這個大唐……為何?」

王福抬頭看著外面,眸中多了些神彩,「往前看!」

……

州廨外,三百民夫集結。

王老二就在裡面,他背著包袱,木然看著前方的官員。

「此去三原,你等要盡心做事,做好了有賞,做不好……全家倒霉!可聽到了?」

王老二跟著眾人喊道:「聽到了。」

有人喊道:「可三原好遠呢!這一去一來,加上做事少說得一兩個月以上,這地里的活都耽誤了,誰來管?」

官員目露凶光,「給貴人做事是你等的福氣,還想什麼活計。誰說的?找出來,耶耶今日打他個半死!」

王老二哆嗦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

一個男子被抓了出來。

官員舉起了皮鞭。

「耶耶今日抽死你!」

「你抽他試試?」

一個男子從斜刺里沖了出來,擋在民夫身前。

啪!

皮鞭落下,就抽在男子的肩頭。

男子毫不猶豫的揮拳。

呯!

官員面門中拳,頓時滿臉桃花開。

「拿下!」

他捂著鼻子喊道。

「是狄明府!」

啥?

一群人傻眼了。

擋在民夫身前的可不就是狄仁傑!

官員捂著鼻子愣住了。

「狄仁傑?」

「你等以為我此刻正在去長安的路上?」狄仁傑看著那些民夫,眼中有怒色,「廖使君令我徵用民夫,可卻不肯說清民夫去向。老夫拒絕,隨即廖使君就令我去長安。萬事哪有這般巧合?我才將出城五里就折返,正好看到了官吏徵用民夫。」

王老二愣住了,「這人怎地像是我出家門時看到的那個?」

官員怒道:「狄仁傑,你且等著。」,說完他轉身就跑進了州廨里。

狄仁傑回身喊道:「都回去!全都回去!」

三百民夫紋絲不動。

「他只是縣令,可華州做主的是廖使君。」

王老二嘟囔道:「狄明府是個好人,可好人往往沒好結果!」

狄仁傑見眾人不動,就說道:「此事並非公事,你等無需前去,只管回去!」

「狄仁傑!」

州廨里一聲怒吼,接著廖友昌出來了。

他陰鬱的看著那些騷動的民夫,說道:「李相遷徙祖墳陛下點了頭,不只是發動民夫,朝中百官,長安的貴人們都送了奠儀。我華州出三百民夫不過是做個樣子,你狄仁傑卻屢次從中破壞。」

那些民夫馬上站的規規矩矩的。

狄仁傑心中生出了悲哀之意。

廖友昌說道:「老夫數次對你寬宏,可你卻屢教不改。如此,老夫處置你也不算是不教而誅。」

狄仁傑說道:「敢問廖使君,此次徵發民夫可有朝中之令?」

有毛線!

廖友昌冷笑道:「你的縣令之責暫且停了,範金代之。等老夫上疏朝中說明此事……你且等著丟官去職吧!

狄仁傑怒了,「朝中無令徵發民夫,州里可有令?你廖使君為了諂媚李義府,就自發徵發民夫去三原。」

那個官員冷冷的道:「那又如何?」

是啊!

那又如何?

地方官員隨意徵發百姓做工的事兒多不勝數,你狄仁傑管得過來嗎?

狄仁傑鬚髮賁張,「這是百姓,不是你等的奴僕!」

廖友昌淡淡的道:「你且回去等著,從此刻起,鄭縣之事與你無關!」

這就是被停職了。

狄仁傑心中湧起悲意,心想此次再度惡了上官,二度下台,想來再也不會有第三次起複。

我悔了嗎?

狄仁傑搖頭,執拗的道:「此事我當上書朝中。」

廖友昌身邊的官員冷笑道:「李相何等威嚴,他不上書則以,上書李相豈能輕饒了他?弄不好隨便套個罪名就流放了。」

李義府這等事兒乾的特別麻利。

廖友昌點頭,「對了,狄仁傑家中可有權勢?」

官員搖頭,「早就敗落了。」

廖友昌笑了,「如此這便是自尋死路!」

官員說道:「看看那些民夫,誰會聽給他的?這便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呢!」

狄仁傑緩緩走過來。

民夫們低著頭。

他們什麼都不懂。

所以我當為他們做主!

狄仁傑這般想著。

廖友昌等人目光陰冷看著他。

「大唐男兒豈能忘恩負義?」一個民夫突然抬頭,那臉漲紅著,「狄明府,多謝了!」

一個個民夫抬頭。

拱手!

「多謝狄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