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6章 這是朕的恥辱

正文卷

武媚今年剛好四十歲。

四十歲的女人,上有老來下有小,中間還有一個渣男夫君,這日子真心難過。

幸而武媚不是那等老實的人,整日只知曉相夫教子。她如今身為皇帝的副手,整日忙碌不休,沒工夫傷春悲秋。

但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閑,武媚就想打理一番自己的臉面,誰知曉竟然看到了細紋。

賈平安偏生哪壺不開提哪壺,什麼人到四十不得已,保溫杯里泡枸杞……這不是上眼藥嗎?

賈平安唏噓著,「自古美女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他出宮走的很快,沒多久竟然就追上了宰相們。

「呵呵!」

賈平安加快腳步,一下就超了過去。

李義府冷著臉。

上官儀在微笑,可笑容僵硬。

連許敬宗都不滿地說道:「不尊老!」

一群老漢慢騰騰的走,你倒好,健步如飛。

觸目傷情吶!

換了衣裳,隨後在宮門外會和。

「陛下,軍中煞氣重,臣想請勇士來護衛陛下。」

隨行的千牛衛有些不自在。

許敬宗卻贊同這個看法,「千牛衛忠心耿耿自不必說,可他們卻不如那等百戰的悍卒。」

所謂千牛衛實則便是一群權貴高官子弟,而用權貴高官子弟來宿衛帝王,這是老早就有的手法。

幾個千牛衛在冷笑。

李治問道:「誰?」

「刑部郎中李敬業!」

幾個千牛衛馬上別過臉去。

李勣微笑,「那小畜生最近倒是頗為規矩。」

李治點頭,賈平安令人去尋李敬業。

「聽聞李敬業在家頗為孝順英國公?」

皇帝現在對李勣的態度變化不小……隨著李勣年歲的增加,猜忌少了,多了尊重。

賈平安覺得最主要的緣故是李敬業這個憨憨。

李勣就算是有什麼野心,可在看到這個憨憨時也都該消散了。

李勣微笑,「是啊!最近他頗為孝順。」

李敬業來了,行禮後李治贊道:「好一個熊羆!」

「阿翁,早上看你面色不大好,怎麼現在又好了?難道是……」

李勣乾咳,「莫要胡扯那些,好生護衛。」

李敬業應了,過去和那些千牛衛扯淡,沒幾句就要比試。

「來,兩個一起上,耶耶若是怕了你們,從此見到你等就繞路走。」

兩個千牛衛只是搖頭。

看著洋洋得意的李敬業,皇帝輕嘆道:「年輕真是好啊!」

無憂無慮的李敬業讓皇帝的心情好了許多。

「兄長,這是去何處?」

「城外。」

李敬業嘆道:「暮春出城沒什麼意思。」

上官儀問道:「那去何處有意思?」

李敬業說道:「這個時節去青樓最好。」

上官儀納悶,「為何?」

「一看你就是沒經驗的,咦!不對,人說上官相公乃是花叢中的一隻小蜜蜂,不該這般沒經驗啊!」

上官儀的臉都綠了,不禁偷瞥了皇帝一眼。

皇帝面無表情的看了李勣一眼,同情了他一瞬。

李勣雙拳緊握。

李敬業還在喋喋不休,「天冷了去青樓,那些女妓要麼穿的厚實,沒法摸啊!若是穿的單薄,渾身冷的都是雞皮疙瘩,摸著難受。這天氣熱了也不好,女妓穿著薄紗看似誘惑,可身上有汗難受……所以就這個時節最好,不冷不熱,也不至於渾身汗……」

這……

這是甩道大成了?

上官儀都為之震撼!

李義府在默默琢磨。

皇帝心中微動。

許敬宗贊道:「妙啊!」

一群老蛇皮!

半個多時辰後,眾人到了最近的一處折衝府。

折衝都尉黃曉衝來迎。

「見過趙國公。」

黃曉沖看看後面一群人,心中發憷。

「先前令你召集府兵,可來了?」

在決定之後,兵部就下了命令。

黃曉沖說道:「國公您知道的,那些府兵大多在家,一時間難以聚攏來。」

「要多久?」

「怕是要一個多時辰。」

這還是快的,若是府兵過於分散,聚攏少說得大半天。在有的地方甚至得一兩天。

關中人口相對密集,所以好了不少。

「那些是……」

黃曉沖總覺得不對勁。

「不該打聽的別打聽。」

賈平安回去稟告。

「一個多時辰?倒也快。」

皇帝顯然很滿意。

「這也是臨時下的命令,臣以為就當做是一次操演,看看地方折衝府調集府兵的速度。」

賈平安說道:「若是到了戰時,朝中決斷,兵部下令,隨即徵召折衝府中的將士,這時候集結的越快,對戰局就越有利。」

李治點頭,「朕也想看看折衝府的操演。」

「陛下,陽光越發的熾熱了。」

上官儀摸摸額頭上的油汗,「要不……進去歇著?」

皇帝搖頭,「看看外面那兩個軍士,就這麼站著,今日朕也來試試。」

皇帝就在那裡站著,宰相們無奈跟著。

半個時辰後,皇帝滿頭汗水。

賈平安擔心皇帝曬出個三長兩短來,想勸吧有些掃面子……

宰相們也扛不住了,李義府在抽抽,抽一下臉就紅一分。

上官儀好一些,但也有些搖搖晃晃的。

李勣不動神色,卻沒有異狀。

許敬忠突然捂額,「陛下,老臣不行了。」

賈平安眼前一亮,「許公!許公你不能倒啊!」

他過去扶住了許敬宗,皇帝艱難回身,「趕緊尋個地方讓許卿歇歇。」

許敬宗擠擠眼睛,隨後裝作虛弱的模樣被扶了進去。

李義府和上官儀站在門外,涼風習習,倍感舒適。

李義府微笑道:「許敬宗並未不適。此人鑽營之術了得。」

——許敬宗是裝的,是為了讓皇帝有個台階下,堪稱是佞臣!

上官儀微微一笑。

兩個老漢輸給了許敬宗。

陸陸續續有府兵來了。

按照出征的要求,他們全副武裝,還帶著馬驢等牲口來,一時間嘈雜的不行。

午時過了,黃曉衝來請示。

「國公,就差了三人。」

「差不多了。」

李治起身,黃曉沖看到賈平安一臉我是下官的模樣,那還有不明白的。

「見過陛下!」

李治頷首,「今日朕帶著宰輔們來,是想看看府兵們的操演。」

黃曉沖興奮的不行,「陛下請看。」

他沖了出去,喊道:「列陣!」

一個個將士迅速開始列陣。

開始看著亂糟糟的,可很快陣列在成型。

千餘人的陣列站好,鴉雀無聲。

一個個方才看著就像是老農般的將士此刻目光炯炯。

黃曉沖喊道:「分兵!」

兩個折衝校尉出前,隨即各自帶五百步卒和數十騎兵拉開百步距離。

「陛下,這是操演遇敵時的模樣。」

賈平安介紹道。

李治點頭,「朕好好看看。」

幾個號手舉著號角奮力吹響。

「嗚……」

一通號!

「列陣!」

雙方列陣!

整齊的陣列紋絲不動。

那一雙雙眸子啊!看著全是淡漠。

「陛下,這些便是虎賁!」

李治問道:「為何能如此斷定?」

賈平安說道:「但凡劣軍,列陣後將士們的眼神必然飄忽。而虎賁不同,那眼神漠然,這便是視生死為無物了。」

李治頷首,「可這些多是農夫,為何能如此?」

除去李勣之外,其他人都很是好奇。

賈平安說道:「長安城中有諸軍戍守,那些將士多來自於關中一帶的折衝府。每年輪番進長安戍守。到了長安後諸軍會嚴加操練……」

這是其一!

「隨後遇到戰事,兵部徵調的大多也是關中一帶的府兵。那些經歷了廝殺的將士們回歸折衝府後,就會把沙場征戰的經驗傳授給那些新人。陛下,一個老卒帶著十個新人,只需一戰就能成為強軍。」

這便是以老帶新的手段!

李義府反問,「那你為何建言五十而退?」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五十歲了,那不是老卒,而是風燭,不小心風一吹就沒了。」

李義府:「……」

賈平安繼續灌輸毒雞湯,「所以大唐不能停下,要一直給自己尋找對手,大軍隔幾年就得征伐一次……陛下,一旦超過十年無戰事,文恬武嬉不是玩笑,而是現實。」

李治頷首,「刀不磨不利。」

賈平安突然心中生出了感動。

原來這便是大唐的帝王嗎?

換了大宋和大明中後期的帝王……你說什麼?幾年就得征伐一次?你腦殘了?

大夥兒過太平日子不好嗎?

就你多事!

這是一個主動進擊的時代。

也是華夏最為輝煌的時代!

嗚嗚……

號角長鳴。

大旗猛地舉起來。

噗!

風中,舉旗的軍士奮力大喊。

「進!」

鼓響!

「殺!」

兩邊開始了衝擊。

「殺啊!」

兩邊的距離不斷拉近。

賈平安看了皇帝和宰相們一眼。

除去李勣之外,他們的面色都有些發紅。

「這便是我大唐虎賁嗎?」

不過一千人,但那衝擊的氣勢卻宛如千軍萬馬!

賈平安認真的道:「對,這便是我大唐虎賁。」

鐺鐺鐺!

「鳴金了。」

一邊正在狂奔的將士突然止步!

隨即後退!

另一邊卻還在繼續沖。

那挺著的長槍,高舉著的橫刀……

那一雙雙眸子啊!

李治動容了,「唯有這等勇士方能捍衛大唐!」

鐺鐺鐺!

另一隊也開始了退兵。

「陛下,這便是操演。」

李治問道:「那殺敵的本領呢?」

賈平安衝著黃曉沖喊道:「陣型操演。」

列陣完畢,隨即根據號令前進、轉向、後退……

陣型不斷變化著!

「殺!」

最前方的長槍齊齊刺殺。

「殺!」

「殺!」

「陛下,折衝府教授箭法、刀法、槍法,乃至於馬術,隨後更多是依靠個人的苦練。」

李治明白了。

「那些老卒……」

李義府指指那些鬚髮斑白的老卒說道:「剛才很是精神,陛下,臣以為這等老卒乃是軍中至寶,當留著。」

李治躊躇。

剛才這些老卒可是很得力,前進後退後沒拉後腿。

賈平安說道:「陛下,問問吧。」

李治點頭,賈平安就叫了幾個老卒來。

「陛下,都是五十以上的。」

幾個老卒很是緊張。

李治問道:「你等在折衝府如何?」

一個老卒說道:「陛下,很是安逸。」

「安逸就好。」

李治再問道:「你等在軍中可能跟隨廝殺?」

幾個老卒的面色都變了。

賈平安說道:「實話實說。」

那個老卒深吸一口氣,「陛下,我等大多不出征了。」

李治一怔,「為何?」

老卒說道:「自從趙國公執掌兵部開始,五十以上的就不得再跟隨出征。」

李義府微笑,「原來如此!」

李治看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嘆道:「說說你等出征的情況,五十之後。」

老卒嘴唇動動,「也就是……不持久。」

「何意?」

李治不解。

李敬業抓耳撓腮的,恨不能上前來解釋什麼叫做不持久。

老卒低下頭,「我等年邁,大軍一動就是長途跋涉,半途我等就體力不支,只能靠著馱馬或是驢來代步……」

李治心中訝然。

賈平安微微眯眼,覺得自己又撬動了一下大唐的命運。

「開戰後,我等殺人的經驗豐富,可……不持久。揮刀沒多久就氣喘吁吁……」

這不是後世,後世人營養攝入足夠多。而這時的人能吃飽就不錯了。

打個比方,後世軍中吃的豐富,可這時軍中吃的什麼?

麥飯!

這個麥飯還得將士們自己帶,也就是後世說的自帶乾糧。

麥飯真的很難吃……唯一的好處就是保存期相對長久。

平日里將士們在家難得吃肉,也就是簡單的麥飯加菜蔬,營養必然不足。到了出征時更慘,就是麥飯。

你可以把麥飯比作是饅頭,也就是說,大唐的虎賁們就是啃著饅頭一路滅了無數異族!

牛逼不?

牛逼!

但這等日子長了,這人的身體素質就降的快。到了五十歲之後基本上就別指望他們能跟上大軍的節奏。

老卒們一臉絕望。

李治說道:「五十之後……便難以征戰了嗎?」

賈平安點頭,一直沒吭聲的李勣說道:「陛下,若是受過傷的弄不好四十就無法從征。」

這一刀補的酣暢淋漓。

李治這才知曉了緣由。

他問道:「若是讓你等此刻解甲如何?」

瞬間那幾個老卒的臉色蒼白如紙。

「陛下,懇請陛下開恩……」

「陛下,我等從軍多年,如今年邁體衰,耕地艱難,勞役更是艱難,陛下……開恩吶!」

李治心頭巨震,他看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神色平靜。

「陛下,4歲叫小,16歲為中男,21歲為丁,60歲為老。16歲開始納稅服役,初為半丁,納半賦,21歲為全丁,60歲免役。」

大唐的規矩,六十歲以下依舊是丁男,該繳納的你都得繳納。唯有六十歲以上的才能超脫了這些賦稅。

「原來如此!」

皇帝心中微嘆,起身道:「朕知曉了。朕……」

他緩緩看向那些將士,說道:「當年先帝愛惜將士,所以將士效命。朕不知所以,以為賞罰分明便是統軍之道,可……」

可先帝還曾給將士吸吮傷口的膿腫,更是親自率軍沖陣,動輒便祭奠戰死的將士們……從軍免賦稅,軍功賞賜多,還能陞官……如此種種,大唐將士們才肯拼殺報國。

他看著這些鬚髮斑白的老卒,一個老卒討好的衝著他笑了笑。

這笑容諂媚!

卻刺痛了皇帝的心!

「朕往日看著臣下諂媚,心中頗為自得,可今日看到這等百戰勇士諂媚,朕……」

皇帝落淚了。

賈平安搖頭嘆息。

百戰勇士本該被國家民族尊崇,可此刻卻為了自己的養老而低頭諂笑。

這是誰的恥辱?

「這是朕的恥辱!」

幾個老卒獃滯了。

皇帝回頭,「賈卿!」

這是要出手了。

賈平安上前,「陛下。」

皇帝說道:「這些百戰勇士捍衛大唐不遺餘力,如今垂垂老矣,朕在想,五十而退可乎?」

賈平安肅然道:「陛下仁慈。軍中需要老卒,不過少年入府兵,到了四十歲時堪稱是老卒,軍中稱這等人油滑,殺敵能用一刀就絕不會出第二刀,這等老卒一人帶十人,就能把一個折衝府的軍士帶成勇士。」

皇帝微微頷首。

賈平安想到了孫仲。

那個殺神可不就是這樣?

「到了五十歲後,軍士年老力衰,多年征戰留下的創傷會漸漸發作,再強令此等老卒征戰,不但誤國,也是誤人。」

賈平安指著一個老卒說道:「解衣!」

後面李義府怒道:「無禮!」

賈平安森然道:「不懂裝懂,可能閉嘴?」

李義府看了皇帝一眼,卻看到了雙拳緊握的李敬業。

再和我兄長嗶嗶,信不信耶耶弄死你!

李義府看了李勣一眼。

李勣神色平靜,彷彿沒看到自家孫兒剛衝著宰相威脅。

軍令如山!

老卒緩緩解衣。

他褪下了上衣,剛想脫褲子,隨行的沈丘走到賈平安的身邊低聲道:「陛下當前,有礙觀瞻。」

賈平安破例沒搭理他,而是肅然。

老卒漸漸脫掉了衣褲,就剩下了褻衣褻褲。他看著賈平安,「國公,可還要脫?」

已經沒人說話了。

這是一具老邁的軀體,肌肉顯得格外的鬆弛,竟然有些下墜。

這是一具密布創傷的軀體。

各種疤痕縱橫著,有的深,有的長……

最可怕的一個疤痕在腰部,肌膚從疤痕的兩側開始外翻。

君臣都在看著那個疤痕。

「說說。」賈平安示意老卒說說這個疤痕的事兒。

老卒被那麼多人盯著有些難為情,低頭道:「沒啥好說的,就是奮力拚殺……」

李治深吸一口氣。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朕今日看到的是勇士!」

「朕不能讓勇士為了大唐流血再流淚。」

「朕……」

皇帝肅然道:「從今日起,府兵五十而退,賦稅依舊全免。」

千餘將士獃獃的看著皇帝。

黃曉沖腿一軟,跪地喊道:「陛下萬歲!」

千餘將士跪下。

「陛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