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 艱難的點頭

正文卷

賈平安到了大慈恩寺。

「法師如何?」

自從上次他護著法師去了偃師後,這裡的僧人對他的態度變化不小。

知客僧笑的和氣可親,「法師的身子好了不少。」

賈平安心中一喜。

玄奘正在翻譯經文。

「法師,趙國公求見。」

老僧抬頭,玄奘笑道:「他怎地來了?」

老僧板著臉,「法師,該歇歇了。」

玄奘起身,「也好。不過你上次可是呵斥了他。」

老僧依舊板著臉,「今日天氣好。」

玄奘走出房間,看了一眼天空。

天空灰暗,帶著一股子深秋的蕭瑟。幾片落葉在牆角被風吹的打旋,露出了下面依舊嫩綠的青苔。

「法師。」

賈平安來了,見玄奘比上次分別時面色好看了不少,就歡喜的道:「法師身體可是好了?」

玄奘笑道:「歸來後貧僧睡的越發的好了,吃的也越發的香了。」

他看著賈平安,「可是有事?」

賈平安搖頭。

玄奘看著他,「遇到了難事。」

「法師你如何看出來的?」

賈平安早已不是吳下阿蒙,喜怒不形於色,可玄奘竟然看出來了。

這……難道是神通?

玄奘莞爾,「人心極靜時,五感便會極為敏銳,只需看你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心情如何,這並非神通,人人都能如此,只是人人都不願如此。」

「人體就是個寶藏,可開啟寶藏的鑰匙卻不在慾望中。」

「你有慧根。」

沒!

賈平安趕緊溜了。

玄奘在身後緩緩說道:「心正則百邪不侵,無私則無懼。」

賈平安回身,「多謝法師教誨。」

玄奘頷首,目送他遠去。

老僧走了過來,「紅塵中蠅營狗苟,非我等方外人該干涉。」

這是善意的勸告。

玄奘平靜的道:「既然生而為人,便要吃喝拉撒,吃喝拉撒便會思索,一旦思索便有喜惡,心便不寧。誰能超脫?無人。無需把紅塵視為洪水猛獸,亦無需把方外看做是一片凈土。這個世間並無凈土。」

……

賈平安去了作坊。

「原先的銀幣大了些,縮小。」

工匠們納悶,一人問道:「趙國公,縮多小?」

「一百文。」

賈平安知曉自己為何犯錯……在設計銀幣時他忘記了此刻的社會現實。

「那些世家門閥,豪強官吏自然不差七百文,百姓可有七百文不用的錢?」

一個工匠苦笑,「當時老夫還以為就是弄給貴人們用的。」

「是我的疏忽。」

幸虧老鴇一句話點醒了他。

……

「朝中在打造銀幣。」

房間擺設很簡單,就是三張案幾,連書櫃都沒有。

崔晨坐在左側,對面的是盧順義的二兄盧順載,坐在正面的是王舜。

王舜膚色白皙,舉手投足優雅,「戶部竇德玄剛提議朝中出些銀子,和倭國來的一萬兩銀子合在一起打造銀幣。五萬枚。」

他看著崔晨,「崔建是如何說的?」

崔晨苦笑,「那個小畜生從小就孤僻,老夫若是逼迫過甚……以後怕是沒臉去見兄長。」

盧順載輕笑,「崔氏該早些對他全力襄助,也不至於如今幾乎反目。」

崔晨的面色微冷,「當初是誰說世家在吏部要有人?以至於三郎在吏部苦熬了多年不能動彈。」

盧順載淡淡的道:「可崔氏並未說動崔建!」

「盧氏可願為了士族丟棄官職嗎?」

崔晨反唇相譏。

「好了。」

王舜不滿的道:「正事要緊。」

盧順載說道:「銀幣弄出來不搭理就是了。」

崔晨搖頭,「話是這般說,等倭國的銀山源源不斷的把白銀送來,你可想到了什麼?」

盧順載皺眉想了想,「能有什麼?銀幣出來買賣就是了。」

「布匹!」

王舜幽幽的道:「我等世家每年能出多少布匹?銀幣越來越多,什麼香料布匹可還能當做是錢幣使喚?」

盧順載心中一驚,「若是如此,你我家中藏著的布匹怕是都要貶值了。」

三人默然。

「倭國銀山我等不知詳情,但竟然敢鑄幣,那就說明銀山產量不小……」

王舜抬眸,眼神平靜,「把布匹低價賣了。」

崔晨苦笑,「誰買?」

「降價賣。」盧順載目光兇狠,「在貶值之前先賣出去!」

……

「陛下,銀山那邊的銀子會源源不斷送來,如此臣便想到了些別的。」

賈平安拉了竇德玄一起進宮。

「銀幣越來越多,可布匹作為錢幣依舊在流通,臣在想,能否把布匹換做是錢糧繳納……甚至……減免些。」

大唐賦稅分為租庸調,這是在人人都有田地的基礎上執行的賦稅制度。你有人,那麼就有田地。後世算下來差不多是四十稅一,堪稱是難得的輕徭薄稅。

但這個時代的生產效率感人,哪怕是輕徭薄稅百姓的日子依舊不好過。

「減免調?」

皇帝一怔,竇德玄已經要發飆了。

「你可知每年收調多少?免掉,免掉後如何養著大軍?免掉後如何養著官吏?興修水利哪來的錢糧?這個大唐處處都要花錢,哪來的錢糧?」

賈平安說道:「銀山如今二十萬人在勞作,用的是最好的灰吹法,我離開銀山時工匠們保證今年少說二十萬兩白銀會被送到長安,明年……明年少說四十萬兩!後年不會低於五十萬兩……」

竇德玄的臉頰在顫抖。

老夫……

老夫……

「竇公,穩住!」

大唐的戶部尚書倒在了殿內,這可不是好事兒。

李治:「……」

武后:「……」

王忠良木然站在那裡。

大唐現在白銀年產量多少?

若是有幾萬兩就會歡喜的不行,竇德玄能原地蹦三尺高。

但銀山今年就能送來二十萬兩,明年……後年……

賈平安說道:「五年後,銀山每年的產量不會低於百萬兩。」

「嗷!」

竇德玄低嚎一聲,身體竟然軟了。

賈平安趕緊扶住了他,「竇公!竇公!」

帝後這才清醒過來。

「二十萬兩!」

「不,百萬兩!」

兩口子已經傻眼了。

賈平安正在掐人中。

「嗷!」

竇德玄被痛醒,第一件事就是揪住賈平安的衣襟,兇狠的道:「若是沒有百萬兩如何?」

賈平安淡淡的道:「若是沒有,我去銀山蹲守五年!」

那地方就是個蠻荒地,蹲守五年對於賈平安這等人來說生不如死。

「百萬兩?」

竇德玄喘息著,「天神……若是有百萬兩,那還差什麼?不差錢,大唐不差錢!」

石見銀山進入高峰期後,每年的產量都在百萬兩以上。

此刻勞力不花錢,只是給些吃的,順帶也不必擔心勞力被伴生的東西毒害。

只管整!

賈平安已經是很保守了。

皇帝沉聲道:「你可知虛言的後果?」

賈平安提過好幾次銀山,說的天花亂墜,但這等鄭重的預測年產量還是第一次。

百萬兩!

這個震撼人心的數目!

要知曉大唐此刻的國內市場遠遠比不上大明中後期,百萬兩白銀進入這個市場,頃刻間就會掀起大浪。

「布匹作為錢幣使用是無奈之舉。」竇德玄喘過來了,「布匹不斷流通,也跟著不斷朽舊,最後不值一錢。若是每年有百萬兩白銀,布匹就該用在該用之處,做衣裳。」

「如此,布匹的價錢將會跌。」

皇帝的敏銳讓賈平安也頗為吃驚。

「那些人聞訊會做什麼?」賈平安一臉陰謀論的模樣,「拋售布匹。」

後世這等商戰打的太多了,做了十餘年生意的賈平安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世家囤積了大量的絹布,加之每年產出許多,若是布匹跌了,他們的損失最重。」竇德玄陰陰一笑。

竇家早些時候以武勇著稱,後來出了個竇威後,竟然瀟灑的轉身走了文官的路子。

「百姓如何?」

李治微微皺眉,「百姓的手中也不有不少布匹吧。」

賈平安微笑,「陛下,百姓手中錢不多,多是銅錢。布匹他們也不多,留著繳稅……」

武媚說道:「那些有錢人家的布匹不少,都是當做是錢幣儲藏,百姓不同,他們用來繳稅,若是布匹跌價百姓還能多買些回家做衣裳。」

竇德玄笑道:「有錢人出手造福百姓。」

「他們知曉了消息,必然會有動作。」賈平安分析道:「臣以為他們會拋售。」

「拋售的話……會如何?」

皇帝不是經濟學家。

賈平安說道:「開始市場會亂,那些布匹商人損失不小。」

「你做生意厲害。」武媚毫不猶豫的把他推了出去,「陛下,讓平安去處置此事。」

皇帝點頭。

竇德玄笑的合不攏嘴,「小賈,聽聞你去了平康坊?回頭老夫請你。」

帝後沒反應。

百萬兩。

朕從沒見過那麼多錢啊!

晚些數騎出了皇城,徑直往東邊去了。

賈平安和竇德玄出宮。

竇德玄語重心長的道:「那些人損失些錢財倒是無關緊要,可市場不能亂,若是有人藉此攪亂了市場,那些布商會損失慘重……你可懂?」

賈平安說道:「那些人眼中的損失,卻是那些商人的飯碗。」

竇德玄讚許的道:「老夫覺著你能去做戶部尚書。」

賈平安一笑了之。

「此事需要戶部配合。」賈平安暗示。

竇德玄說道:「如何配合?」

「戶部在市場有倉庫,有不少糧食和布匹,我需要調動那些布匹。」

竇德玄點頭。

賈平安到了東市。

這裡的布匹商人最多。

「讓西市的布匹商人也來。」

數百商人聚在了一起,烏壓壓的一片。

「這是何意?」

這些人都有些不解。

唯一清醒的幾個商人憂心忡忡。

「銀幣一出,布匹的價錢怕是穩不住了。」

賈平安說道:「你等應當都聽說了銀幣之事,沒錯,朝中正在鑄造銀幣,隨著銀幣的增多,布匹作為錢幣就有些不合時宜……」

下面騷動了起來,有人喊道:「趙國公,若是如此咱們豈不是要傾家蕩產了?」

「若是你等繼續騷動有這個危險。」

賈平安說道,隨即商人們安靜了下來。

「穩住。」賈平安說道:「不管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你等只管坐觀,不過戶部需要借用你等……」

默然的商人們看著他。

賈平安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他很忙。

他先去了百騎。

「那些吐火羅人如何?」

明靜丟開購物車,「他們想在大唐採買些貨物,可卻想請安西那邊出人,護送他們去大食。」

「大食那邊有風險?」賈平安皺眉。

沈丘站在門外,回身道:「大食如今不斷在擴張,永徽五年,大食破波斯,殺波斯王伊嗣侯,王子卑路斯逃至吐火羅,大食兵去,吐火羅出兵送卑路斯回波斯,立其為王……由此吐火羅便和大食結仇。」

嘖嘖!

波斯竟然被大食給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吐火羅商人被大食隔絕了。」明靜幸災樂禍的道:「他們來大唐就是想用大食急需的貨物來打通商路,可為何要給他們?」

「他們要什麼?」賈平安問道。

明靜看了一眼購物車,「要的不少,甚至連兵器都想販賣。」

沈丘看了她一眼,「那是痴心妄想。」

只要有足夠的利潤,商人就敢販賣絞死自己的繩索。

「叫他們來。」

十餘吐火羅商人到了百騎,見到了一個和藹可親的趙國公。

「在長安可有不適?」

商人地位低,外藩商人就更不用說了。這群商人從吐火羅一路來到了長安,路上那些官吏沒給他們好臉色。可沒想到趙國公這等大佬竟然對自己和顏悅色。

「我等在長安尋到了家的感覺。」

「是啊!我從未想到世間還有這等繁華的城市。」

「就是……差些貨物。」

一群商人看似老實,實則狡黠的看著賈平安。

什麼和顏悅色,在他們的眼中只有錢才是王道,為此他們願意賈師傅手持皮鞭狠抽自己一頓。

「需要什麼?」賈平安露出了老父親的慈祥微笑。

一個商人試探著道:「鐵器……不敢。」

賈平安的臉瞬間冰冷,商人趕緊說了不敢。

果然啊!

「茶葉!」商人狡黠的道:「天下最好的茶葉就在趙國公這裡。記得上次一個來自於長安的商隊到達了吐火羅,有人拿出了茶葉,當滾水沖泡進去時,那股茶香讓人迷醉……隨即茶葉就在吐火羅被貴人們搶購一空。」

時至今日,炒茶早已成為了貴人們的標配,一個不會品茶的貴人就是沐猴而冠。

賈平安淡淡的道:「此事賈某不管。」

明靜想笑……賈師傅的便宜豈是好占的?

商人們失望之極。

「大唐歡迎來自於四面八方的朋友,你等第一次來到長安,每人贈送茶葉十斤。」

擦!

明靜發現幾個商人差點就跪了,其他人一臉狂喜。

十斤茶葉啊!

運送到吐火羅去價比黃金!

「趙國公……」

你不會是忽悠我們吧?

「對了,我聽聞吐火羅的布匹最近在漲價?」

商人說道:「是啊!大食那邊隔絕了我們的商路,所以我們才來到了長安,想從長安採買些必需品。」

「這樣……」賈平安皺眉,「大食那邊可需要布匹?」

商人點頭,「大食如今四處擴張,所到之處秩序混亂,糧食布匹都缺。」

「商路啊!」

賈平安在皺眉。

沈丘覺得沒必要管這些商人。

明靜悄然出來,低聲道:「吐火羅雖說隸屬於安西都護府,不過卻是自理,他們的商人被斷絕了大食方向的商路和咱們有何關係?」

沈丘說道:「是沒關係,不過趙國公做事……難道是想為大唐打通去大食的商道?」

明靜雙手抱臂,搖頭,「不可能。最近來自於西域的貨物價錢穩定,沒必要耗費精力去打通商道。」

價錢穩定……

沈丘看了她一眼,皺眉道:「都暴露了。」

明靜低頭,發現雙手抱臂……竟然把凶託了起來,兩坨很是明顯。

「要你管!」明靜變身母老虎。

沈丘:「……」

賈平安沉思良久,突然抬頭問道:「大食對大唐態度如何?」

這是公事,沈丘馬上肅然道:「很是和氣。」

賈平安笑道:「此事本不該我管,可吐火羅如今隸屬於安西,罷了,糧食是不能賣,你等從長安拉了糧食去吐火羅,價錢也承受不起。」

商人笑道:「可不是,這一路人吃馬嚼的,賣糧食會傾家蕩產。」

在這個時代能長距離輸送糧食的唯有官府。距離太長,這一路的耗費是糧食本身價值的數倍。換一個說法:後世讓人用馬車運送糧食,那運費多少?數十公里那無事,數百公里呢?

上千公里呢?數千公里呢?

單純用馬車運送,物流公司會收你多少運費?

絕壁遠超那一車糧食的價值。

賈平安說道:「此事難。」

商人們獃獃的看著他起身往外走。

賈平安給了明靜一個眼色。

明靜瞬間領悟,但遲疑了一下。

百騎貸!

好說!

沈丘看著二人眼神交流,不知想作甚。

明靜嘆息,「趙國公,這些商人都是大唐的子民吶!陛下愛民如子……」

皇帝聽到這話會翻白眼。

賈平安一怔,「哎!此事……罷了。」

他回身問道:「布匹可要?」

商人們雞啄米般的狂點頭。

賈平安說道:「糧食不好運,布匹卻是無礙,如此,在市價的基礎上給你等降半成價。」

一群商人狂喜過望。

「有多少?」

賈平安為難,明靜馬上配合,「趙國公,陛下……」

「哎!」賈平安說道:「要多少有多少。」

一群商人相對一視,開始用自己的語言溝通。

「這位趙國公信譽如何?」

「說是個殺神。」

「那就難說。」

「夜長夢多。」

被推舉出來交涉的商人說道:「不知今日能否拿貨。」

賈平安不滿的道:「那麼急切?」

商人苦笑,「我等在長安多住一日就多一日的耗費。」

「你等帶的錢可夠?」

商人說道:「我等去尋些西域的商人聯手,這個可能行?」

一群商人隱住眼中的貪婪,眼巴巴的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艱難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