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三個瞬間

正文卷

聲音之大, 眾人側目。管理員低喝:「小點兒聲!」

方螢氣得胸膛劇烈起伏, 剜了蔣西池一眼, 一甩手, 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西池忙把自己要借的書往架子上一塞, 緊跟上去。

在圖書館的側牆, 蔣西池發現了方螢。

她正捏著一把石子,一顆一顆拋向河面。

蔣西池上前一步, 去捉她手臂, 「阿螢。」

方螢手肘使勁一拐, 把他的手甩開了, 「蔣西池, 你什麼意思?不願意跟我寫作業, 跑來見顧雨羅?」

蔣西池張張口,「……我沒……」

「我明白你為什麼這段時間都不願意跟我一塊兒活動了, 你覺得我礙著你了?你要是喜歡顧雨羅你早說, 我才不會纏著你!」

蔣西池神色凝肅,「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

「那你說過什麼?我等你告訴我的話,你說了嗎?」

蔣西池霎時沉默下去。

方螢滿腔怒火也被他這沉默澆熄了,如果他不肯開口, 她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取而代之的是無力和沮喪,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

她揚手, 把還剩下的那一把石子,一股腦兒地扔進河裡。

河面上泛起漣漪,石子沉沒, 沒聲沒息。

「蔣西池……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沒有秘密了。」

方螢繞去前方找到自行車,離開之前,又回頭向著河畔看了一眼。

蔣西池還站在那兒,身影蕭瑟。

心臟霎時緊擰,懸在半空。

然而她沒過去,知道過去也無濟於事。

一狠心跨上車,一磴踏板,騎入一月末的寒風之中。

方螢心裡不舒坦,就跑去銀彈酒吧欺負傻大頭。她球場得意,連勝三局,頗有些獨孤求敗的意味,丟了球杆,端了杯檸檬水靠窗坐著,被一屋子煙熏火燎,弄得想遁世隱居。

羅霄上來了,往她旁邊一坐,「怎麼了,要殺人一樣?」

「沒什麼——說了你也不懂。」

羅霄笑了一聲,摸煙盒往嘴裡塞了根煙,低頭點著了。

方螢轉頭看他吞雲吐霧,「霄哥,抽煙是什麼滋味。」

「難抽,又戒不掉——你想都別想,未成年人抽什麼煙。」

方螢撇撇嘴,「我又不能喝酒,又不能抽煙,我怎麼這麼倒霉。」

羅霄瞅著她,「跟西池吵架了?」

方螢咬著吸管,「他王八蛋,偷偷摸摸去圖書館跟女生約會。」

羅霄笑得煙從鼻子里噴出來,「你吃醋了?」

方螢吃驚,「我吃什麼醋,蔣西池是我哥們兒……」

「嚯,哥們兒生這麼大氣?」羅霄背靠著沙發,「這裡面肯定有誤會,傻小子對你上心得不得了,要約會也跟你啊……」

方螢嘟囔:「你別瞎說……」

羅霄感嘆:「……年輕啊,真好。」

方螢翻了個白眼,百無聊賴地咬會兒吸管,又問:「霄哥,蔣西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啊?」

「什麼秘密?」

「他討厭跟人肢體接觸……」

羅霄點頭,「這我發現了。」

「我之前以為他是潔癖,但是……」

「創傷後應激障礙吧。」

「……啥?」

羅霄笑一聲,「我以前在部隊,有個戰友出任務,同隊的同志就在他身邊中彈,子彈直接擊穿腦袋,血糊嘩啦的,他後來只要一抬槍就想起這個場景,手抖。沒法打槍,還怎麼留在部隊,就轉業了……」

一抬頭,卻看方螢盯著自己,忙說:「……不是我,是我戰友。」

方螢:「肯定是你。」

羅霄:「……你們小屁孩煩不煩。」

方螢聽明白了,「你是說,蔣西池以前……受過什麼傷害?」

「估計吧,具體你得問他。」

方螢撇撇嘴,「他不會說的。要說早說了。」

羅霄瞪她:「你不會多點兒耐心?循循善誘?你問人問題跟審犯人一樣,誰樂意搭理你。」

方螢:「……」

羅霄:「就你這脾氣,除了蔣西池,你指望還有誰會包容你。珍惜吧……」

方螢一個抱枕砸過去。

方螢在羅霄這兒消磨了一天,做足了思想準備,要回去「循循善誘」、「軟磨硬泡」。

到吳應蓉家一問,蔣西池已經走了。

「他爸下午來接的,說這三年過年他都沒在跟前,今年無論如何得一家人吃一頓飯。」吳應蓉老大不高興,「誰跟他一家人?凌凡去世以後他管過西池嗎?現在倒是會說些漂亮話……那個徐婉春,哪裡是什麼好想與的主,表面看著和和氣氣,背地裡算盤打得響亮……」

方螢沒往下聽了,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吳應蓉兩句,趁著天黑之前,回了自己家裡。

除夕夜,方螢跟丁雨蓮在吳應蓉家吃飯。

少個人,總是少了些什麼,說不出的冷清。晚上九點,電視旁放著的固定電話突然響了。

方螢跳起來,立馬準備去接,回頭一看,丁雨蓮神色複雜地盯著她,便又坐回去。

吳應蓉呵呵笑:「阿螢,你接吧,估計是西池打來的……」

方螢這才過去,順了順呼吸,接起電話,手指把電話繩繞了三圈,輕聲說:「……喂。」

「阿螢。」

「吃過飯了嗎?」

「吃了……」

蔣西池「嗯」了一聲。

「你走怎麼都不跟我說一聲……」

「等你到五點了,你一直不回來。」

方螢沉默著,片刻才問:「……什麼時候回來?」

「……我在外地,旅遊過年,回來直接就去上課了。」

方螢無話可說了,喉嚨里像是梗著什麼,「……那我把電話給吳奶奶了……」

她坐回到沙發上,看著吳應蓉對著電話熱情應答,心裡空落落的。

蔣西池想冷著她,讓她自己主動跟他疏遠,她感覺到了。

開學,依然是這副不見起色的鬼樣子。

方螢四分之一的概率賭贏了,順利跟蔣西池進了同一個班。

理科實驗班壓力之大超乎想像,四次月考,要是有兩次落到年級200名之後,就會被「退回」普通班。

閔嘉笙去了文科實驗班,梁堰秋這種靠錢進來的關係戶,自然不會被編入墨外的門面……之前熟識的人,一夕之間就分開了,這讓方螢說不出的孤獨。

而最難以忍受的是,顧雨羅居然也跟他們一個班。

她微妙覺得,顧雨羅和蔣西池之間,在共享著一個什麼秘密,這個秘密可能就是在圖書館那天發生的,與她無關,她也無法涉入。

同一屋檐下,兩個人的關係卻陷入了極其尷尬的狀態。

丁雨蓮都覺察到了,分別和兩人都談過心,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有時候飯桌上就她一人在找話題,兩個小孩兒敷衍似的應一聲,吃過飯,各自洗過澡,就回房間各自學習了。

草長鶯飛的時候,學校召開了春季運動會。

上次一戰成名,這次蔣西池的項目只多不少。所有項目都分完了,就剩下一個女子三千米長跑。這種項目就拼毅力,參與就是勝利。體育委員愁得不行,問了一圈都沒人參加。

最後,顧雨羅捨身取義。

方螢這次打不起一點精神,從運動會開始,就躲在陰影底下偷懶。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場,就是女子三千米和男子五千米長跑。蔣西池的項目上午就結束了,但還是沒得消停,下午被體育老師抓去了檢錄處當壯丁。

天有點兒陰了,眼瞅著就要下雨,一切活動不得不加快了進度。

發令槍響,起點處的女生像被球杆撞開的撞球,立時往外散去。開始就有人遙遙領先,但兩圈下來,就體力不支了。三千米一共七圈半,跑完三圈,差距已經拉得分外明顯。

顧雨羅穿著紅色運動服,格外顯眼。班裡有男生在內圈,跟著她陪跑。

最後一個項目,看台上很多人都涌去了操場上,方螢也被從別班跑來的梁堰秋拉著到了場外。

顧雨羅咬著牙,臉上豆大的汗往下冒,腳步像是灌了鉛,邁得分外沉重。

梁堰秋眯眼瞅了瞅,覺得有點兒不對,「她是不是不舒服啊……」

方螢有情緒:「不知道……」

話音剛落,便看見顧雨羅捂著肚子,直直地栽倒下去。

場上驚呼聲此起彼伏,體育老師吹了聲哨,向著蔣西池一招手。

蔣西池猶豫了一瞬,跑上前,跟著另外幾人把顧雨羅扶起來,弓著背,把她背起來,往醫務室的方向去。

方螢愣愣地看著梁堰秋奔了過去,愣愣地看著失去意識的顧雨羅伏在蔣西池背上,愣愣地看著一大幫人簇擁著顧雨羅消失在操場的那端……

臉上忽然一涼。

雨落下來了。

晚上七點,方螢還沒回來。

因為下雨,又有學生運動會上休克,學校破天荒地取消了晚上的晚自習。

丁雨蓮急得團團轉,時不時到窗口去看一會兒,後來,實在坐不住了,要出去找。

「阿姨,我去吧。」

蔣西池回屋找了件外套,拉上拉鏈,在門口換鞋的時候,對丁雨蓮說:「您在家等著,我找到馬上給您打電話。」

雨聲淅瀝,蔣西池套上雨披,匆匆跑去自行車棚。

要開鎖時,目光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瞥,頓時一驚:小區里大槐樹下那個破爛的長椅上,坐了一個人。

他定睛看了瞬間,確定是方螢無疑。

方螢坐了兩個小時了。

她看見了蔣西池在車棚停了車,沒注意到她,就這樣跑上了樓;看見了春雨中匆匆忙忙的樓里租客,提著一袋子的菜,咒罵著跺掉了腳上的水;看著有個大爺的傘被吹得翻了過去……

看了很久,直到下班的高峰過了,小區在一片沙沙不絕的雨聲中安靜下來。

她終於肯去看一看自己的內心。

為什麼生氣,為什麼低落,又為什麼像被遺棄了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阿螢!」蔣西池幾步奔到跟前,把身上穿著的雨披往她背上一遮,按捺住火氣,「你怎麼不回家?阿姨都……」

他一下住了聲——方螢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那目光格外陌生,他從未見過。

片刻,方螢朝他伸出手。

他有點不知所措,卻不由自主地也伸出了的手。

手被她抓住,她的手被雨澆得沒有一點溫度。

她站起來,微仰著頭,與他對視。

很遠的一盞路燈,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她的臉被籠在一片界限不明的陰影里,然而眼神卻出奇的明亮。

「阿池……」

她踮了踮腳。

雨水的氣息,草木的氣息……

世界頃刻安靜了。

微涼的唇碰在他的唇上,這是——

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