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老夫又不是什麼惡鬼

第四卷 好山好水,好地方

「呵呵呵呵,累壞了吧?」

李道雲不罵人的時候,聲音還是很慈祥的。花白的山羊鬍,長壽眉,眼角邊兒幾道深深的金魚尾皺紋,極有派頭。若不是身上洗的發白,胳膊肘處還有補丁的二棉襖跌了份兒,簡直可以說得上是仙風道骨。

李老太爺的輩分在那放著。

若是平常,就算是跟李家不對付,從貴幾個人見了老太爺的面兒,那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一聲大爺。

可是現在,已經憤怒到了極致,感覺人格受到了侮辱的三人哪還管這個?

看到這李友的爹,李憲的爺,自然是沒什麼好臉色。

「你個老幾把燈,累?你也知道老子累?!看看你生了一窩啥損揍兒?抬了一上午大缸,腰都他媽折啦!」

「李道雲,你回去跟李友和李老二說,老子不伺候了!從今往後,八九林場裡邊兒有我沒他,有他沒我!別他娘的覺著把高大義搬到了就牛逼上天了,老子們要是不往他那頭站,你讓他們爺倆試試,看看能在林場裡邊兒干成啥事兒!」

孫福來和從貴當即罵到。

迎頭就被罵了一頓,李道雲倒也不生氣。

慢悠悠的蹲在了三人面前,將常年插在腰裡的純銅煙袋鍋拔了出來,給自己填了鍋煙,點了。

擦。

隨著火柴的清響和一陣硝火的味道,一縷辣鼻子的煙氣隨後噴了三人一臉。

「咋?這麼大怨氣,這活兒不樂意干吶?」

看著笑呵呵的李道雲,三人齊齊冷哼一聲。

從貴三人不回話,李道雲的眉頭挑了挑。

「從家小子,孫家小子,張家小子。老子今年可七十六了。」

「老棺材瓢子,你七十六八十六跟老子啥關係?」張大有錘了錘自己發酸的胳膊,罵了一句。

李道雲打了個哈哈,「人一老啊,別人就以為他沒啥用了,耳聾眼瞎。有的時候啊,說話辦事兒他就不背著。這些年,我天天在林場裡邊兒轉,事兒可沒少聽啊。你們想不想聽我給你們學個一兩件?」

一聽老爺子這話,從貴三人一愣。

「你、你聽見過啥?」

見三人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李道雲索性改蹲為坐,盤腿就坐到了三人面前。興緻勃勃道:「咱們先說前年,91年7月份,森工讓各個林場提交低保戶名單。咱場子里馬長久家第一個申請的吧?那馬長久家老娘癱在炕上,屎尿都得人伺候。馬長久家就一垧地,養活不了家。當時場子里說提交上去了沒過,後來馬長久被逼的沒招了,就出去打工,剛走幾個月,家裡老娘就撒手去了。」

「跟我們說這個幹啥?」婦女主任孫福來一揮手,頗為不解。

「讓他說!」一旁,從貴和張大有卻一臉的惶恐,拉住了孫福來。

李道雲呵呵一笑,「可是後來,我怎麼聽高大義和從家小子說當時低保下來了啊?那馬長久是個孝子,要是當時拿到了低保,就能擱家伺候他娘,不至於連他娘最後一面都沒見著。換句話說,要是有這低保,他娘也不至於斷了兩個月的葯,沒準兒啊,還能多活幾年呢!從家小子,你說這事兒我跟馬長久說說,他能不能要你命?」

「大爺!大爺!」從貴和張大有慌了!

李道雲卻不理他,轉而看向了一臉「卧槽你們背著我貪了錢!」的孫福來。

「福來啊,你這個婦女主任,當了七年了吧?」

孫福來一愣,「昂,咋了?」

李道雲點了點頭,「陰陽屯的婁春麗,婁寡婦。跟現在這男人結婚五年了吧?」

「昂!」

「我聽別人說,她這個男人雷老五,是你給介紹的?」

「咳!」孫福來有點兒虛了,「那啥,這個這個,為喪偶婦女促成新家庭,也是我們,我婦女主任的義務和責任嘛!」

「哦。」李道雲叼著煙袋鍋子,掐指一算,「可是,我有一次去陰陽屯的時候,咋聽見婁寡婦半夜哭,說是肚子里揣了崽兒可咋整。後來,啪也就半個月功夫,他就和雷老五就結了婚。十個月之後,就生了娃,孩子挺像他媽。可你也知道,我會掐算。我就算那雷老五這輩子沒有子嗣,而且註定是個王八命。這樣的命格竟然有個親兒子,這事兒挺他娘怪呀!我看電視,聽說現在在醫院能做啥,做啥爹……爹……爹恩挨?你說我用不用讓雷老五去帶孩子看看?」

「大爺!大爺!別!千萬別!」

噗通。

孫福來跪下了!

看著臉上滿臉驚恐的三人,李道雲呵呵一笑,似乎談興剛起似的,一口氣,又說了幾件「道聽途說」來的事情。

等這幾件事情說完,他的面前,從貴孫福來和張大有,已經整整齊齊哆哆嗦嗦的跪在了那裡。

「大爺!大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錯了,我們錯了!從今往後我們肯定不玩兒心思,跟著李場長屁股後面好好乾!他說啥,我們就幹啥!這行不?這行不!」

此時,李道雲的煙袋鍋里已經沒了火兒。他把煙袋鍋在鞋底兒上敲了幾下,把煙灰敲乾淨,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三人,沒了笑容。

哼!

隨著一聲冷哼,他手中的煙袋鍋直接揚起,然後以迅雷之勢,抽了下去!

那揮舞煙袋鍋的姿勢,像極了騎士揮舞著馬刀。

啪!

啪!啪!

三聲入肉的悶響,將跪在地上的從貴三人直接抽得捂著臉在地上打起了滾兒!

「小筆嘎達,我草你們血媽!罵我兒,罵我孫兒,還罵我是老幾把燈生了一窩損揍兒。你們他娘的是活膩味了!」

看著蛆一樣在地上打滾兒的三人,李道雲撇嘴哼了一聲,露出了森森假牙:「從貴,你爹從瘸子,沒告訴過你他那左腿是咋瘸的,是吧?我猜他肯定不敢告訴你,要不他右腿也得瘸。不怕告訴你,那是土改的時候,你爹想禍害老子。老子半夜到了你爹炕上,拿馬刀給他敲的。」

他又看了看孫福來,「福來,你現在擱林場裡邊兒雞霸亂甩,跟早前沒騸的叫驢一樣,大姑娘小媳婦的撩騷。可是不知道你娘61年的時候為了讓老子替你們家上山打狍子,一冬天鑽了我被窩怕不是有十七八回。到現在老子都記得你娘屁股上那三顆梅花痣。」

「現在老子七十六了,不愛跟你們這群小比豆子一般見識。老子這輩子當過馬匪,吃過兵糧,手上的人命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從活人身上砍下的腦袋就十七八顆,放四十年前,你們像現在這樣蹦躂,老子早他媽整死你們!」

聽到這些從來沒人跟自己說起來的歷史,地上三人都嚇得忘了發抖。

看到三人這個樣子,李道雲才呼了口濁氣。

隨著這口濁氣呼出,臉上的戾氣一下子收了個乾淨,道骨仙風在一秒之間,又呈現在了三人面前。

「呵呵呵呵。」

他笑的是那麼的和藹,「你們剛才,是不是說讓你們幹啥都行?」

看著笑呵呵的李道雲,三人渾身打了個哆嗦,「嗯呢!嗯呢!」

見三人似乎膽子都嚇破了,李道雲佯怒,虎起了臉:「嘖!這仨小癟犢子,看見老子哆嗦啥?老子……又不是什麼惡鬼。」

說著,將三人從地上扶了起來,替他們將身上的灰塵拍掉,關切的問到:「咱們場子里,還有啥我不知道的事兒?你們用不用主動說說?」

「我說!大爺,我說!」從貴一把拉住了李道雲的大腿,「之前舉報你們家李清超生的,是劉會計家的二小子!劉會計管著大帳,可是他和高大義私下裡還有一個小賬本!那小賬本我知道在哪兒!」

「哦?」

李道雲長壽眉一挑,將耳朵湊了過去。

幾分鐘之後。

李道雲再次點起了煙袋鍋,「你說的這件事兒,不錯。」

「大爺,那你是不是能饒了我們了?那些事兒,你可千萬不能往出說啊!要是說出去,我們仨就得讓人在背後捅刀子!」從貴還跪在地上呢。

李道雲打了個哈哈,「這孩子,說啥呢。只要你們聽話,我七十六了,能辦那絕戶的事兒嗎?老子又不是什麼惡鬼。」

從貴等人聽他這麼說,都長長的吁了口氣。

「不過啊。」正在這時,李道雲話鋒一轉,「這個我們家孫兒給你們安排的活兒啊,得好好乾吶。」

「我們知道!一會兒我們就去把全林場的大缸全搬來!」三人立刻表態。

「光石搬可不行。」李道雲將煙袋鍋磕乾淨,插回了腰間,「你們得好好表現吶,大缸那麼埋汰,刷出來吧。這活兒就交給你們仨了。記得,老子……看你們表現。」

說到這兒,李道雲臉上的笑容,再次瞬間變成了狠厲。

看著那不同於印象之中渾濁,而是異常犀利的目光,從貴三人只覺得背後的冷汗,刷一聲浸透了衣衫!

……

之前李友向酸菜廠登了記的老百姓徵集大缸,這年頭林場家家戶戶倒是都有幾口缸。不過都是過日子人家,哪有什麼閑余的?

徵集來的,大多是老百姓家裡正在用的酸菜缸和醬缸。

現在還沒到腌酸菜的時候,這些酸菜缸都是放了一整個夏天的貨色。天可憐見,裡邊兒都冒了白沫子啦……

放了一夏天,那酸菜味兒就別提了。

真要是提,那……那真是,酸裡頭透著臭,臭裡邊兒夾著腥,腥里泛著苦,苦裡邊兒……發著騷啊!

老話說得好,寧在臘八月茅房裡吃飯,不在三伏天酸菜邊抽煙。

那味兒,辣鼻子呀!

可是!

若和大醬缸相比,酸菜缸都還是好的。

大醬缸怎麼回事兒?

春天的時候人們把大醬塊子搗碎了,放缸里加鹽加水,然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持續整個夏天的發酵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如果醬缸保護不好的話,就會生蛆。

大醬生蛆是做大醬過程中經常會出現的,幾乎所有人家的大醬都生過蛆。雖說生蛆的大醬仍然可以使用,對人的身體沒有害處,可是看著不舒服啊!

所以東北有一句常用的話,就是——醬缸裡面的蛆,不咬人硌癢人。

這句話通常指那些讓人討厭的人。著名嘩眾取寵暢銷書作家柏楊在《醜陋的中國人》裡邊兒,就把中國人比喻成醬缸裡面的蛆,說中國人只會在醬缸這麼一個小天地里爬,還互相亂拱。

這人文字怎麼樣人品怎麼樣不論,可是這句話,說的絕對有生活。

蛆長到一定長度,就會順著大醬缸的壁往上爬……那場面,用一個爭先恐後,不足以形容。

而不巧的是,十月末,正是醬缸裡邊兒蛆寶寶泛濫的時候。

這個時候刷大醬缸,需要一定勇氣。

膽子小的,心髒的,常做噩夢的,食欲不振的,月經不調的,根本幹不了這活兒。

俱樂部前面的小廣場上,看著一口口散發著衝天臭氣的大缸,鼻青臉腫的從貴三人狠狠地咬了咬牙。

「啊!!!」

齊齊大喝一聲之後,拿起口罩戴在臉上,然後抄起刷子沖了過去!

半個小時之後,三人身上淋了一身的臭酸菜湯不算,身前衣襟上沾滿了臭大醬,脖領和袖口裡鑽了不知道多少大肥蛆。身上臭的,就連周圍晃蕩的野狗……都不樂意近前。

「嘔!」

終於,從貴忍不住了。自打當了副廠長,他啥時候干過這活兒?

再也忍不住胸中的嘔意,他直接竄到了一旁的草叢前。

其他二人見他吐,也捂著嘴一起跑到了草叢邊兒。

「嘔!」

這不知道第幾次吐了,肚子里的東西都吐乾淨了,此時嘔出來的,都已是綠色的膽汁。

「老王八犢子……等你死的!我他娘!嘔!」

草叢之前,鼻涕眼淚橫流的從貴抹了把嘴,吸溜著鼻涕,從牙縫裡擠出了這麼一句。

「你他娘咋地?」

正在從貴新一輪的嘔意上來時,草叢深處,幽幽的傳來了這麼一句。

然後,一個頭髮花白的腦袋,就從草叢裡冒了出來。

那腦袋的主人,正是明明已經離去,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來了的,李道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