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良夜旖旎

正文卷

大滿從後門抄了捷徑,在春酲院外的巷子里堵住馮敬廷。

「府君留步。」

馮敬廷撩帘子看到是大滿,驚了驚。

他拉了拉懵然無知的小兒女,探出脖子左右張望一眼,這才問大滿。

「你找我何事?」

大滿見他驚惶戚戚的表情里,夾雜著明顯的做賊心虛,突然覺得是不是自己猜錯了。

馮敬廷不是全然不知。

興許他早就猜到了,她不是府里管事金志通的女兒,而是那個被他拋棄的可憐女伎阿伶跟他的親生骨肉。

十二娘說得對,這是個表面衣冠楚楚,冠冕堂皇,其實懦弱無能的男人。他越不過自己的大哥,在許州馮氏沒有地位,也惹不起陳夫人的娘家,畏懼潁川陳氏,夾著尾巴的他,偏偏還想做個人上人。

「府君。」大滿朝他深揖一禮。

「上次姜叔來找仆女索要女郎的養顏方子金閨客,府君可知情?」

馮敬廷目光閃爍,「問這個做什麼?」

大滿不說話,緩緩行近馬車,身姿窈窕,臉上一層薄薄的郁色,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猶豫半晌才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雙手呈上。

「勞煩府君交給夫人。」

馮敬廷看著她。

女子衣袖迎風微笑,清麗婉約,乍看那眉眼,與馮蘊確有三五分像。

他語氣緩和了一些。

「你站近些,我有話問你。」

大滿聞聲低頭,表情木然地走近:「請府君吩咐!」

馮敬廷遲疑一下,這才皺著眉頭打量她。

「你家女郎近來可有異常?」

大滿意外地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沒有,仆女不曾察覺什麼,女郎一應如常。」

馮敬廷猶豫片刻,慢吞吞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

「你來看看,上面是何符咒?」

大滿看到上面寫的數字,是女郎教邢大郎算學用的那種,心頭驚跳一下,臉上只佯作無事,扯著嘴角笑了笑:

「回府君話。這不是什麼符咒,就是算學的數目簡寫。女郎說這樣計算方便,莊子里好多人都學了,邢大郎學得最好就是了。」

馮敬廷眉梢揚起,琢磨她的話,「當真?」

大滿深深一揖:「仆女不敢欺瞞府君大人。」

「諒你也不敢。」馮敬廷說完,放下帘子,聲音隔著一層傳來,「去吧,學機靈點,別讓你家女郎發現端倪。她眼下甚是敏銳,與往常大為不同,盯緊點。」

一時間,千百個念頭在大滿的腦海里糾纏,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馬車漸漸遠去,車輪被車身壓得發出喘喘的吱嘎聲,車廂里傳來馮梁和馮貞的打鬧和嬉笑……

他們在父親的陪伴下,那麼快活,那麼肆意。

她鼻腔突然酸澀,眼淚差點就落下來了。

這種滋味,又來了。

不公,不平,絕望無助,還有對未知的恐懼……

片刻,她抹一下眼睛,掉頭而去。

~

春酲館的門房今日很忙。

剛送走馮敬廷爺仨,就有信州名流遞上拜帖。

這些世家名士平常自視甚高,馮蘊單靠一個「將軍夫人」的頭銜,是不會讓他們從內心裡瞧得上的。但她在議館一戰成名,再是什麼名士高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當然,也有些人是為一探虛實。

他們不信馮家女郎掌握了驚世絕艷的算學能力。

來送請帖的人,大多都會附上一份禮單。

門房接下來交給馮蘊,全給拒了。

後來,門房一律不再過手,只客氣地回應。

「夫人說了,近日身子不大好,怕過了病氣給貴人。等來日病癒,再登門拜訪。」

打發了這些聞名而來的雅士名流,馮蘊抱著鰲崽在屋子裡躲清靜,膝蓋上放著書,手上握著筆,紙上寫著她的規劃。

排列整齊,一眼可見……

每當這個時候,她便十分想念阿母。

盧三娘真的教過她很多東西。儘管她死得早,但幼年時期的潛移默化,對她的影響也很大,很多前世時顧著兒女情長淡忘了的事情,竟是都刻在骨子裡,一件件撿起來,仍然受用無窮。

「在寫什麼?」

裴獗徑直入內,將風氅取下,交給錢三牛。

再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錢三牛應喏,躬身下去走了幾步,不知是什麼心理,突然回過頭來,看一眼馮蘊和裴獗,說得認真。

「將軍,小人看了一下那些題目,有好幾個,小人也會做的……」

裴獗一怔。

馮蘊撲哧一聲笑出來。

「那早知你這麼能,就不讓阿州去了,換你上,也能給將軍長長臉。」

錢三牛嘿嘿笑著,摸腦門。

「那我肯定是不如阿州那小子。他多機靈,小小年紀,都已經是副總管了。」

馮蘊瞥一眼裴獗,「這麼說,你覺得侍候在將軍身邊,不是好差事?還是說,將軍待你不好……」

裴獗繃緊了脊背,冷冷掃一眼過來,錢三牛更是嚇得冷汗都下來了,趕緊作揖告饒。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隨口一說,將軍待小人好極了……小人願意一輩子侍奉將軍,絕無怨念。」

看他緊張成這樣,馮蘊也不逗他了。

「下去吧,跟著將軍,有你表現的機會……」

錢三牛這才鬆口氣。

方才將軍那一眼,他差點以為要原地受死。

-

裴獗對馮蘊莊子里的事情,一直是聽之任之的,雖然會有斥候來報,但不涉安危,他從不干涉,也不多問。

因此,即使聽說馮蘊讓莊子里的僕從部曲都讀書,學算術,也不以為然。

大家圖個樂呵罷了,能學得了多少呢?

然而,今日邢大郎的表現驚到他了。

錢三牛方才的話,更讓人意外。

這個時代崇尚有能力有知識的人,能寫會算本就是世家子弟的專屬,世家為了傳承,也極愛藏私……

馮蘊卻毫無保留,是真的在傳道授業。

裴獗看著她,傾身撥弄紅爐木炭,纖細的手腕被襯得光潔如玉,無瑕至美,突然大步上前,從背後環住她,奪下那粗重的火鉗子,憐惜的捏了捏她的手,「我來。」

馮蘊看他悶著頭,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撥炭,爐火映在他英挺的臉上,他的呼吸落在臉頰,不說話,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強勁有力,手臂、身體,給人一種踏實穩定的力量,格外心安。

她笑問:「將軍要是想學,我也可以教你。」

裴獗側目望他一眼,黑眸深邃,「我?」

「對呀。」馮蘊親手替他倒了一杯暖手茶,笑盈盈地道:「三牛都可以短時間掌握技藝,將軍更是不在話下。」

裴獗眉頭皺了起來。

「罷了,你會算就行。」

反正他也不當家。

馮蘊笑意越深,「放心,簡單著呢。將軍一旦知曉技巧方法,保管學來很快。」

裴獗不是那麼想學習,可拒絕的話在小娘子清靈動人的眼眸里,又默默咽了回去。

「好,閑下來再說。」

兩人相視一眼。

突覺良夜纏綿,旖旎一片。

「將軍……」

「蘊娘……」

同時出聲,又同時停下。

「你說。」

「你說。」

再次異口同聲,然後相對而視,馮蘊笑了起來。

「你說吧。」

裴獗伸手攬住她,眉目間有躊躇,看上去很是嚴肅。

「阿姊要帶阿父來信州,說是見一見親家。」

消息猝不及防。

馮蘊眼皮驚跳一下,說不出是緊張還是什麼,嘴裡有些澀澀的,問他:「怎生這樣突然?」

裴獗道:「適逢信州和議,戰事結束,時機正好吧。」

馮蘊沒有說話,裴獗看她笑容恍惚,不知又想到什麼事情,再道一句。

「你無須害怕,有我在。」

馮蘊倒不是害怕。

她名聲就那樣,早做好被裴家厭棄的打算。

只是來得太快了,她沒有準備,也不在計畫之內。

畢竟兩人的姻緣起初只是為了并州戰事。

如今的走向,離前世越來越遠了……

「那我,需得做些什麼,才不會讓將軍為難?」

她遲疑著,認真地詢問。

裴獗握緊她的手,小手在掌中,冰涼而柔軟。

「你什麼也不用做。我家沒有規矩,新婦也無須規矩。」

馮蘊看他不似玩笑,笑了一聲。

「那便由將軍安排。」

小滿已經備好了水在等候,看女郎和將軍有說有笑,瞧著也歡喜,進來便問將軍什麼時候沐浴。

馮蘊打量一眼裴獗,臉頰突然隱隱發燙。

「將軍累好些天了,洗洗早點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