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刻 酣夢之時

岳無瑕託人傳話,絳羽的脾氣之烈,非主人能控制,需要時間來消除,讓他這幾天少出門,別碰面。蕭子瑜在陳可可幸災樂禍的轉述中,也明白岳無瑕的難處,表示理解。

蕭子瑜閉門不出,專心研究老糊塗的問題。

天門宗中,關心蕭子瑜的朋友有好幾個,他們都很憐憫蕭子瑜初次靈修,什麼都不懂的新手卻遇上那麼胡鬧的師父,都很熱情地想幫助他,紛紛絞盡腦汁出主意。

花淺是靈戰師,不喜歡制符這種精細活,她說:「靈修師在輔助方面可以算全能,就是受限較大,我知道的靈修師都極少上戰場。靈戰師可以讓靈修師製作適合的符咒輔助自己戰鬥,冰符和霧符等在用得好的時候會有奇效,當年神魔之戰的時候,羅成曾用上千張冰符暫且冰住了一條河流,偽裝成道路,然後用大霧和暴雨讓魔軍看不清去路,隨後逼降,待走上冰面後再用火符溶解,雖然不算給魔軍很大的創傷,但是也拖緩了行程,把他們折騰得夠嗆。另外靈修師製作的木馬紙鸞等在後勤運輸方面也很有用。如果你師父故意為難你的話,我還記得幾個失傳的符咒陣法,效用很是不錯,你拿去交給師父,想必就能過關了。」

王學知、陳可可和祝明都提了不少建議,就連莫珍也在美人前多嘴逞能說了幾句。

所有靈修師、制符的功用都被大家梳理了一遍,答案已幾近完美。

蕭子瑜卻覺得那些都不是師父想要的答案,他猶猶豫豫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卻遭到了大家的一致恥笑。

「幼稚!你是用什麼腦子想出來的?若像你這樣亂搞也能過關,人人都能做靈修師了!」

「我家師父天天喝酒,做事情東倒西歪,說不定他是在說醉話,隨便給你亂出題,醒來後就忘了,所以你不要太當真,千萬別照著自己想法亂來,肯定不行的。」

「你這種窮小子懂個屁制符啊!盡瞎說胡鬧,你在鄉下的時候,連張符紙都沒見過吧?大爺是為了紅衣美人,才可憐你這廢物,教你兩招,別別不知好歹!我娘可是紅城葉家的人,大爺再不學無術懂的也比你多!」

「放心,你就照我們說的去做,萬無一失!」

蕭子瑜被安慰得越發迷惘。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對的,應該照著大家說的去做,偏偏心裡又有不安。

五日之約已到,蕭子瑜就像科舉前沒看過書的學子般,硬著頭皮進了試場。在王學知飽含熱淚的祝福下,蕭子瑜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溜出靜心居,沿著只走過一次的道路,前往瑤台仙田。

天門宗有宵禁,但監管不嚴,絕大部分學徒修鍊後疲憊不堪,都沒興趣半夜活動。唯獨老糊塗喜愛夜間活動,他素來任性妄為,從不將宵禁放在眼裡,卻苦了自家學徒。

烏雲蔽月,伸手不見五指。

蕭子瑜提著個小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不熟悉的山路上,竟不知不覺走岔了路,入了禁地。忽然,他看見前方有淡淡燈火,燈火落處是個巨大的籠子,籠子里關著只詭異妖艷的女妖,她有青白色的肌膚,幾近透明的眸子,紫色的雙唇,綠色長發一縷一縷地垂下,身軀上爬滿綠色的藤蘿,左半邊身子是美女模樣,右半邊身子卻如魔鬼般醜陋。她空洞的眼睛裡在流淚,長長的指甲一遍又一遍地抓在滿是符咒的牢籠上,渾身傷痕纍纍。她的嘴裡不時發出尖銳又凄厲的哀鳴。

蕭子瑜再次聽懂了妖魔的話,她說的是:「救我。」

傳說中,只有魔族才能聽懂妖魔的話。

蕭子瑜對自己莫名出現的天賦沒有歡喜,只有不安。

女妖一遍又一遍地尖叫,她在拍打著籠子,咒罵靈法師,咒罵人類,咒罵世間所有的一切。

她罵的每句話,蕭子瑜都聽得懂。

蕭子瑜手中的燈籠悄無聲息地落在草地上,他想走,眼睛卻無法從眼前這番恐怖詭異的景色中離開。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肩後被重重一拍,他嚇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好不容易鎮定下來,轉過頭去,卻看見一位陌生的少女,正警惕地看著自己。她約莫二八年華,容貌甜美,梳妝精巧,打扮別緻,尤其青色衣衫上用巧手綉滿了各色花草,穿插得極為巧妙,蝴蝶蜜蜂彷彿能展翅飛起來。她左手提著燈籠,另一隻手裡卻提著個和精緻外表格格不入的粗糙鐵桶,桶里滿是未知的血肉。

少女嚴厲地審問:「你是誰?」

蕭子瑜聞著血腥味,只覺進了妖魔洞窟,牙關都開始打顫了,聽著同樣能懂的話語,他一時分不清帶著血腥味的少女和渾身血腥味的妖魔間究竟有什麼區別,腦子陷入了遲滯。

「還挺冷靜?」少女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番,忽而笑了,她的笑聲就像劃過夜色的梵鈴,連綿悠長,比任何的音樂都悅耳動聽,笑得蕭子瑜忐忑不安,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卻不願打斷這樣美妙的笑聲。待她笑了好一會後,用調侃的語氣開口道,「原來是蕭師弟,久仰久仰。」

蕭子瑜總算清醒了,他分清少女說的是人類語言,心裡略安,開始往正常方向思考,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女孩。他從幽暗燭光下發現女孩滿是繡花的青色衣衫下藏著數朵雲紋,疑是自家師姐,心下稍安,趕緊行禮問好,狐疑問:「我和師姐初次相識,何來久仰?」

少女繼續笑個不停,漂亮的大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兒:「誰不知道今年學徒里來了個叫蕭子瑜的獃頭鵝?他的法器讓眼高於頂的混蛋絳羽吃了個大鱉,真是樂死我們了。想到那該死絳羽居然看上個男人,還正經八百地去求娶,哈哈,笑死我了,今年就指望這個笑話過活了。」

蕭子瑜尷尬極了,一個勁地看腳下泥土,卻再次看到少女手中提著的血肉,不由陣陣噁心。少年不太會隱藏自己面上的情緒,很快被少女看穿,她揚了揚手中鐵桶,不依不饒地繼續笑話:「別人說你膽大,連融魔也不怕,我看也尋常,怎麼連這點血就受不了?連個女孩子都不如?」

籠中女妖看見少女,再次發出恐懼的尖叫,刺得人耳膜陣陣疼痛。它一次次撞向鐵籠,試圖將牢門撞開,卻徒勞無功。少女將血肉丟入籠中,再拿出一根鐵棍,狠狠戳向女妖,試圖讓它安靜下來,並儘可能裝出兇狠模樣訓斥:「害人的妖魔!今時今日便是你的報應,還想囂張不成?!很快師父就會讓你解脫的!」接著她回過頭來,扯著漂亮裙子對蕭子瑜抱怨,「真討厭,不過是在課堂偷偷綉幾朵花,師父就罰我來喂妖魔,我最討厭妖魔了!每次喂它們都會弄得身上儘是血味……嘻嘻,都是雞肉和豬肉啦,你別一臉害怕的樣子,這活兒將來就是你的了,你要先過來練練手嗎?」

蕭子瑜心裡惶恐,問:「為何天門宗有妖魔?」

少女理所當然道:「靈修門派為何沒有妖魔?部分制符材料是出自妖魔身上的,而且養幾頭妖魔,還可以用來給學徒練手,試驗法器的攻擊力什麼的,很方便的。你別傻站著,過來看看!」

蕭子瑜聽她說得有理,便小心翼翼地靠近這隻半邊臉妖艷半邊臉扭曲的妖魔,走到近處,看清它掙扎的面孔比小時候村人說的故事裡的吃人婆婆更恐怖,不由往後退去。他對自己的反應很羞愧,暗暗猜測父親第一次見到妖魔的反應,想必不會像自己這般沒出息。他母親是出身名門,見多識廣,更加不會害怕。

少女見蕭子瑜想得入神,繼續鼓勁:「不怕不怕,你還可以戳它,打它。」

「不要,」女妖哀求似地看著蕭子瑜,似乎明白他聽得懂自己說話,眼睛裡流下淚水,一半是清淚,一半是血淚,它忍著牢籠符咒帶來的痛楚,伸出帶著猩紅利爪的手,不停懇求,「求求你,放了我……」

「別過來,」蕭子瑜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他扭頭看著少女滿不在乎的表情,再次不確定地問,「這妖魔叫得凄慘,你能聽懂它在叫什麼嗎?有靈法師能聽懂妖魔的話嗎?」

少女大笑:「大部分妖魔的智商不高,不會人言。咱們靈法師斬妖除魔就夠了,哪懂它在鬼嚎什麼?聽說只有上古魔神才會懂妖魔之言,驅使妖魔行動。」

若是上古魔神才能聽懂妖魔之言,那他是什麼?

蕭子瑜心下凜然,他堅信自己是普通人類,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將來要做斬妖除魔的俠客,哪敢和窮凶極惡的妖魔為伍?若是讓別人知道,豈不是將他當魔神砍了?若是花淺知道此事,是否會將他當怪物看?蕭子瑜越想越不安,更加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聽得懂妖魔之言,便硬著頭皮否認:「怎麼可能?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少女莫名其妙地聳聳肩,再次遞上棍子,慫恿他靠近妖魔練膽子,將來好把師姐喂妖魔的活計接過去。

蕭子瑜不願欺負毫無反抗之力的妖魔,婉拒了。

少女嫌他心慈手軟,笑個不停,彷彿窗前風鈴在搖個不停。

蕭子瑜紅著臉,垂著腦袋,低聲問正事:「瑤台仙田怎麼去?我和師父有約。」話說完,他又有些後悔,師父半夜會見學徒好像很奇怪,萬一引起師姐誤會可不好,於是再次解釋,「是因為……」

「徒弟和師父半夜能有什麼約?要是換了其他靈法師,早想歪去了。也就是咱們靈修做符的知道這份苦!動不動就給師父半夜叫出去,不是伺候夜晚才開花的雲香曇,就是挖什麼見不得光的嚇人草,就連照顧妖魔這種臟活也得干,也不怕弄髒徒弟的好衣服,」少女對蕭子瑜師徒半夜會面倒是沒吃驚,她搶先打斷了話頭,抱怨了一大堆,然後指著不遠處的小路道,「你在岔路口轉錯方向了,你沿著這條路直走,走到第三個岔路口再往右轉就是了。算了,你的燈籠壞了,那條路有些不好認,萬一摔溝里去不太好,我就勉為其難地陪你去吧,免得你嫌師姐白笑話你半天,回去說我壞話。」

蕭子瑜急忙應下。

兩人剛剛起步,忽而,雷光劃破了天際,大雨傾盆而下,淋得人措手不及。

少女發出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叫:「我的衣服!」

夜深人靜,樹影如鬼,蕭子瑜聽她叫得比妖魔還可怕,回過頭來看見師姐心疼得快哭了,知道她在衣衫上是下了十二分功夫,將天門宗平平無奇的學徒服綉成這樣是花了許多時間的,若是讓雨水糟蹋了,實在可惜。他趕緊四處張望,卻見不遠處山坡上有個小亭子,便指給少女看。

「快去避雨。」少女一把拉著蕭子瑜的手,急匆匆往亭子奔去。

蕭子瑜有些遲疑,可是對方拉得甚緊,不好推脫,只好跟著跑。跑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少女的手心,白皙細膩,柔弱無骨,這是雙美麗的手,幾乎沒有瑕疵,和花淺那雙因使用武器而長滿老繭的手簡直是天淵之別。若是花淺沒做靈法師,像普通女孩子般長大,又或者是她沒有選擇武器做法器,想必也能擁有一雙同樣美麗的手。

這樣的念頭,在蕭子瑜心裡只是一閃而過,連他自己都覺得幼稚可笑。

花淺為自己的武藝自豪,他也應該為花淺的努力自豪。女孩子的美麗絕不是用手來衡量的。

兩人一路狂奔,亭子轉瞬即到,這是個奇怪的亭子,建在塊大石頭上,亭檐很大,亭內卻很小,方圓不過三四步,中間一張圓桌,桌上刻著棋盤,旁邊有兩張石凳,走道狹窄得連過人都難,若兩人坐在石凳上下棋,旁邊很難擠進第三個人。

少女放開了蕭子瑜,坐在其中一張石凳上,打了兩個噴嚏,抱著肩膀瑟瑟發抖:「好冷,這雨不知何時才停,好討厭,人家會著涼的……」

蕭子瑜趕緊解了自己的外套,連同燈籠一併遞給她:「師姐若不嫌棄,就用這衣服擦擦身上的雨水吧,擦完用衣服包著燈籠,捧在手上,多少能暖和些。」

少女遲疑地接過燈籠,低聲問:「你呢?」

蕭子瑜挺挺胸脯,裝作豪邁的樣子:「我是男孩子,以前冬天穿得比現在還少,不怕冷!」話音剛落,他的鼻子就很不爭氣地要打噴嚏,蕭子瑜為了面子,很努力地憋住,憋了半天還是不成,兩個響亮的噴嚏打了出來,樣子頗為好笑。

「誰稀罕?」少女很不客氣地笑了出來,她用蕭子瑜的衣服擦乾頭髮和身上的雨水,然後將衣服丟了回去,自己又從懷裡掏出張暗紅的符咒,念念有詞,丟在桌上,桌上忽然升起一團明亮的火光,烤得周圍都溫暖起來。然後她才伸了個懶腰道:「這樣的火,才夠暖和。」

蕭子瑜不好意思地穿回衣服,好奇地問:「為何這亭子那麼小?」

少女忽然滿臉愁苦起來,欲言又止,直到蕭子瑜再三追問,方道:「這個亭子叫棋亭,是天門宗的前輩建的,他們是夫妻,感情很好,特別喜歡在這裡下棋,又討厭被別人觀棋多語,便修了個這樣古怪的亭子。後來夫妻倆陸續仙去,這個亭子便留了下來,我們都管它叫夫妻亭。據說這個亭子特別靈驗,呆在裡面的男女都會做夫妻,所以平時經常有情侶來這裡私會。今日我和你在此避雨,也不知未來會不會應驗這個……」她在天門宗算得上美人,就算被葉雲華搶了大半風頭,追求者還是有許多,平日里她就喜歡看著那些傻乎乎的男孩們爭風吃醋,將她如明珠般圍在中心,捧在掌心。可惜她看誰都喜歡,看誰又都不喜歡,引得男孩們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總覺得有幾分希望,雖不得門而入,卻說不出她半分不好。如今她和蕭子瑜孤男寡女,雨天共處一亭,氣氛本有幾分曖昧,她又將棋亭的典故告知了蕭子瑜,是存了幾分調戲之心,想看看這靦腆的少年會有什麼反應。

是臉紅?是害羞?還是慌亂解釋?

屆時他該怎樣紅著臉將話題扭回去,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個溫柔易羞的好師姐?

少女低著頭,嘴角露出絲狡猾的笑意,像只詭計得逞的小狐狸。

未料,蕭子瑜很少和女孩子交往,對這類暗示從不往男女之情方向想。夜色深沉,燭光隱隱,他看不見師姐的表情,只聽見師姐的調戲,只以為她嫌自己壞了名節,很不好意思,正色道:「來棋亭的男女本就是情侶居多,形式隱秘,若修成正果,便將它傳為佳話,那些未成正果的卻不會將私事到處宣傳,所以謠言不可盡信。師姐是天人之姿,才華出眾,溫柔善良,只有德才兼備的男子方能配得上,子瑜是萬萬不敢褻瀆的。」說完他將身體再次向外挪了幾分,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湖泊寒煙,不再看亭中少女,以示正人君子風範,陣陣冷風夾著雨點飄過,再次淋濕了半個身子,蕭子瑜重重打了幾個噴嚏,覺得腦袋有點沉。忽然,他發現湖畔似乎有個模糊的身影,長發披肩,穿著單薄,身材嬌小,似曾相識。

少女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不解風情的蠢物,被氣得半死,扭過頭想不理他,冷不防卻見蕭子瑜猛地站起來,不由嚇了一跳,未及開口問話,卻見蕭子瑜直直衝出棋亭,奔向暴雨籠罩的寒月湖畔而去。

雷光再次劈落,電光火石間,他看見了少女的臉。

這是一張熟悉的面孔,琥珀色的眸子帶著淚痕,濕漉漉的黑髮凌亂地披散著,單薄的衣衫早已濕透,她裸著雙足,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正獃獃地看著寒月湖心,柔弱無比,渾身都透露出濃濃的悲傷,竟比蕭子瑜此生所見的任何人更痛苦。

蕭子瑜揉了揉眼睛。

他覺得眼前這楚楚可憐的少女,有些像花淺?

是那個高傲自信,不可一世的花淺?

是那個永不落淚,剛強果斷的花淺?

是那個從不退縮,毫無畏懼的花淺?

不,花淺是不會哭的,這個女孩不是花淺。

可是,萬一……

蕭子瑜覺得自己在做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可是夢中的花淺讓他揪心,她在遲疑,彷徨,彷彿隨時要走入湖中,化作泡沫,消失不見。蕭子瑜意識到這點,他的整顆心瞬間被烈火燒盡了,他再無法冷靜,高喊著花淺的名字,越過草叢,跳過岩石,不顧一切飛奔過去,想要阻止所有可能發生的可怕事情。

這瞬間,他也意識到,自己不能失去花淺。

若說岳無瑕是在他心中扇起希望火星的英雄,花淺就是手把手將他拉出絕望深淵、將希望火種照亮天際的神靈。她是他努力的動力,是精神的支柱。

蕭子瑜無法想像在自己成為靈法師的未來里,沒有花淺為他鼓舞慶賀的身影。他想在未來,能自豪地告訴她:「我做到了!」

雨落在身上,風刮在臉上,陣陣冷痛,卻抵不過蕭子瑜心裡的恐懼。他腳下忙亂,不慎被斜穿的藤蔓絆倒,摔倒在泥濘中,砂石劃破了肌膚,當他再次爬起來,帶著滿身骯髒和擦傷衝到地方時,卻發現花淺不見了,水面平靜如故,只有雨點打出的陣陣漣漪,空氣中留有淡淡的熟悉幽香,轉瞬即逝,泥濘的小路上,就連腳印也沒有一個。

花淺去哪裡了?

蕭子瑜急得魂都快沒了,他高聲呼喚著花淺的名字,在附近的草叢裡四處尋找著。

少女見他失魂落魄,遲疑許久,終於冒雨跟了上來,迷惘地問:「你在做什麼?」

蕭子瑜手忙腳亂地比畫著問:「你看見花淺從這裡走了嗎?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長頭髮,長得很漂亮,她,她不見了……」

少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半晌,搖搖頭:「我沒看見任何人。」

蕭子瑜整個人都呆住了,喃喃道:「我明明看到了……」

少女打了個寒戰,警惕地看向四周:「誰會像我們這兩個倒霉鬼傻子般在大雨天跑來這種地方?你該不是出現幻覺了吧?天門宗是上古戰場,聽說有很多鬧鬼的故事。」

蕭子瑜下意識想否認,可是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剛剛看到的一幕,他覺得那悲傷的少女絕不是花淺,卻很像花淺。他不過是摔了個跤的工夫,花淺是如何消失不見的?莫非真是狐仙鬼怪在作祟?

沒錯,一定是幻覺。

那個親手縫傷、挨打受罰、家族覆滅也可以面不改色的花淺,她是絕不會掉眼淚的,會哭的女孩子不是花淺,剛剛發生的所有事,八成是他淋雨後不舒服產生的幻覺,蕭子瑜摸摸自己發燙的額頭,越發難受。就算是幻覺,他不徹底確定花淺的安危就不能放心,於是拔腿往女學徒住處跑,要找花淺問個明白。

少女察覺他的心思,趕緊攔下,怒罵道:「莫非你要做登徒子?!」

蕭子瑜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深更半夜強闖女學徒住處,而且是一群女子的住處,是最不要臉的採花大盜才會做的行徑,哪怕是有千般理由,萬般原因,也是做不得的,只要踏入禁地半步,他就會被以吳先生為首的眾多女性靈法師轟殺至渣。

蕭子瑜急得險些跳腳。

少女冷眼旁觀,想到蕭子瑜剛剛對自己調戲的靦腆正經,再看看如今的驚慌失態,心裡泛上陣陣酸意——原來那鄉下來的傻小子不是不懂男女之情,只是看不上自己罷了。想到此,她倒起了爭強好勝之心,不甘地問:「那個花淺是你的心上人?」

蕭子瑜被這般直白的問話問窘了,他磕磕絆絆地答道:「沒有的事,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我只是,擔心她而已。」

「噢——好朋友啊,」少女將心頭酸意按下,故意拖長了語調,帶上幾分調侃氣息,「你的好朋友長得漂亮嗎?」

蕭子瑜不明何意,老實回答:「花淺很漂亮。」

少女猶豫片刻,忍不住再問:「和我相比如何?」

蕭子瑜毫不猶豫道:「花淺更漂亮。」話剛出口,他終於發現少女臉色很難看,這才自知失言,趕緊補救,奉承道,「師姐也很漂亮,你和花淺的漂亮是不同類型,各有千秋。」

可惜,晚了。

蕭子瑜念的書還是太少了,不知古往今來,小至後宅,大至朝廷,甚至天下,女孩子為攀比美貌而掀起的戰爭不是一兩宗……

少女心地倒不算壞,只是從小被誇美貌,骨子裡有幾分傲氣,若是被岳無瑕這種眾星拱月得連葉雲華這般傾國美人也不放在眼裡的貴公子拒絕倒也罷了,被蕭子瑜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下窮孩子拒絕,簡直是奇恥大辱!她怒極反笑,倒是細細看起蕭子瑜的外貌來,這一看,忽然發現這傻孩子雖身材瘦小,面黃肌瘦,衣著樸素,看著不太顯眼,可是五官底子長得卻著實不錯,尤其是那對眼珠子,黑白分明,純凈靈動,他就像一枚未染上半點塵埃的璞玉。若在天門宗好好養著,將來身材長高,五官長開,說不準會是個儒雅俊秀的男子。

花淺究竟是何方天仙?竟能將這單純孩子迷得神魂顛倒?

蕭子瑜越說花淺漂亮,少女越是不服氣,越想比試一番。

蕭子瑜仍在發愁,不知怎樣才能見花淺一面,確定對方安危。

少女在旁邊輕輕笑,暗示道:「你是傻子嗎?」

蕭子瑜頓悟,趕緊和少女深深行了個大禮,求道:「師姐,你幫我去看看好嗎?」

少女抬起嬌俏的下巴,故作嗔怒:「哼,大半夜的,我才不要去擾人清夢,你明日早上自個兒去罷了。」

蕭子瑜再次行禮,苦求道:「你看一眼就好,讓我知道她沒事,也好安心。」

「看在你這般誠心的分上,」少女轉轉美目,看了他一眼,狡黠道,「你若叫我三聲好師姐,師姐便幫你。」

蕭子瑜終於明白自己被調戲了,臉都憋紅了,隔了好久,才磕磕絆絆道:「好,好師姐……」

少女俯身過去,大聲問:「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蕭子瑜稍稍提高音量:「好師姐,你幫我去看看花淺吧。」

少女搖搖手指,再道:「雨聲太大,我耳朵不好,聽不清。」

蕭子瑜無奈,只好在暴雨中,用盡全身氣力大吼:「好師姐!」

少女壞心眼得逞,笑得前仰後合,很快就忘了嫉妒,也忘了心疼弄髒的衣服,倒是羨慕起那個叫花淺的少女來,她見蕭子瑜已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終於放過了他,拍拍他肩膀道:「你還欠我兩聲『好師姐』,師姐都給你記著,別賴賬。」

蕭子瑜丟臉丟得都要淚奔了。

少女提起燈籠,遞給蕭子瑜,細心吩咐:「花淺的事交給我,你放心去瑤台仙田見老糊塗吧,若是有什麼事故,我會立刻用飛符通知你的。」

怎能讓女孩子摸黑走夜路?蕭子瑜趕緊拒絕燈籠。

暴雨略微轉小,但仍綿綿不絕落個不停。

少女抬起手,一張符在她美麗的掌心燒出白色的火焰,空中出現無數螢火,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中間,把步伐輕盈的她映得如走在星河之上的仙女,將蕭子瑜看呆了。待走得數十步,她忽然回過頭來,雙手在雨中攏個喇叭大聲問:「傻小子!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蕭子瑜搖頭,大聲回答:「不知道!」

少女大叫:「笨蛋!我是藍錦兒!你欠我的賬,絕對要還!別忘了!」

蕭子瑜答道:「好!」

藍錦兒笑嘻嘻地轉過身,踏著滿地星光,越行越遠,美麗的背影消失不見。

蕭子瑜方回過神來。

精靈古怪的藍錦兒,悲傷哭泣的花淺。

蕭子瑜彷彿經歷了一場詭異的夢。

他有奇怪的感覺,今夜彷彿要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