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搗香成塵,遺恨送秋風

正文卷

我有理由相信,唐承朔最初叫我去時,並沒安什麼好心,指不定是聽了誰的話,打算為自己多情得一反常態的長子清理門戶了。但在聊起我父親後,他的態度已來了個鮮明的翻轉。

不論對我父親的赫赫戰功,還是對我按蹺的技術,他看來都很滿意,居然談笑風生,很是開懷。如果不是精神很差,我估計他一定可以和我聊上兩三個時辰都不厭倦。

看他喝了葯睡下,我才舒了口氣,站起身來。

無雙忙扶住我,輕笑道:「姑娘雖然話不多,但的確有人緣,瞧著王爺也挺喜歡姑娘呢!」

我想外看了一眼,微笑道:「咱們也該回去了吧?算算侯爺沒多久也該回來了,我們且去看看今天廚房裡預備了什麼菜,合不合他胃口。不然,吃得不對口味了,又要咱們給他另做了。我可懶得下廚去。」

聲音不大不小,帶些矜持和得意,卻是有意讓屋中這些不知懷著好心還是歹意的眾人知道,我並不是可以任人魚肉的南朝微賤女子,我的身後有著一心維護我的康侯唐天重。

走過深宮,走過如履薄冰的歲月,我一向懂得審時度勢以求自保。

出門之時,唐天祺和兩名年長的侍姬送出門來,這時我已知唐承朔正室王妃歿後並未再娶,只在病房中留了幾名姬妾服侍,其中比較得寵的,就是眼前的傅姨娘和陸姨娘。

其中陸姨娘就是最初幫我說話的那位,模樣雖不十分出挑,但看來清爽利落,送我到了垂花門,才止了步,拉著我的手笑道:「素常王爺睡著時也會皺著眉,只說腿腳酸疼,方才卻睡得安穩,可見清姑娘一雙手著實靈巧。」

唐天祺也是一雙清亮的眼睛,直往我臉上打量,笑道:「大哥挖空心思也要攬到身邊的女子,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只是清姑娘投了父親的緣法,日後恐怕不得閑了,明天多半還會叫你來侍奉。」

我微笑道:「攝政王乃當世豪雄,能為他略分憂苦,也是妾身之幸。」

唐天祺搖頭嘆道:「好個會說話的丫頭!我父親現下都病成這樣了,你還認為他是當世豪雄?自古將軍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只怕姑娘心裡,現在的天下,只我大哥那等有勇有謀身居高位的男子,才稱得上頂天立地的英雄吧?」

我不清楚他的疑心我有意邀寵獻媚,還是僅在試探唐天重在我心中的分量,遂避重就輕答道:「美人將軍,都有白頭之日。但我們不能因為美人遲暮便否認了曾經的絕世佳人,也無法因將軍白頭而否定曾經的功績蓋世。千年前滅了陳蔡的吳子,圍魏救趙的孫子,如今屍骨俱已成灰,可不還是被後世視作英雄的楷模?再有西子、楊妃,逝去千年,還有多少文人墨客在其衣冠冢前憑弔佳人,誰又能說她們不是美人了?」

唐天祺若有所思,「清姑娘說得有理,原來名垂青史才是第一要緊的事。」

我怔了怔,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如南楚覆滅,連我父親戰死沙場都不見得能被後人記下一筆,可在攝政王心中,他便是英雄。想來我父親雖曾與攝政王為敵,在他心中,攝政王也是當世難得的英雄。」

陸姨娘笑道:「可不是嗎,這大約便是英雄惜英雄之意吧!」

我笑著行了一禮,徑自告辭。

轉過迴廊之際再回頭瞥了一眼,唐天祺還揉著太陽穴,正站在那裡出神。

果然是堂兄弟了,那樣年輕跳脫的面龐,真的和唐天霄很相似。

如果唐天重也像他弟弟這般開朗善談,即便偶爾說話有些刺心,相處也不致像現在這樣僵持難受了。

回到蓮池,我向無雙打聽那唐天祺和唐天重處得怎樣,無雙沉吟道:「這個,侯爺和二爺挺合得來啊!侯爺話雖不多,對二爺是疼惜的,二爺也很聽話,性情也好,又是侯爺悶了,二爺常說些笑話來逗侯爺樂呢!」

「那二爺怎麼不曾封個侯爵?」

「如果咱們家兩位公子爺想封王封侯,又有什麼難的?不過是個名義罷了。姑娘你看侯爺,不過是個二等侯爵,上面的王爺國公不知道有多少,並算不得拔尖的。可侯爺不管到哪裡,誰敢小看半分?而且侯爺兼的車騎將軍,便是國公一級的武官。攝政王原兼著平南大將軍銜,掌握著大周近半兵馬,如今王爺病了,這些官兵便只聽命於車騎將軍了。」

「二爺也有軍銜嗎?」

「有,二爺封衛將軍,京中的禁衛軍,可都在二爺手裡呢!前兒……嗯,姑娘可能也聽說了,就是為了姑娘的事,侯爺上了太后他們的當,把一半的禁衛軍叫了出去。因為調的是二爺手下的兵,侯爺還把駐在京畿的城東大營軍隊撥了一部分給二爺帶著。所以別看二爺沒事就閑在家說笑,也是個跺跺腳風雲變色的大人物呢!」

也是,龍生龍,鳳生鳳,既是攝政王的兒子,怎麼也差不到哪裡去。

我忽又想起一事,「聽說二爺不是攝政王的正妃所出?」

「是啊,王爺王妃感情深厚,王妃紅顏薄命,去世得早,王爺傷心,多半也看在太后的面上,連側妃都沒立過。就是二爺的娘親,也是去世後才請了一品夫人的封誥呢!其他幾個有名分的姬妾,府里的人雖也尊稱一聲夫人,可根本沒封誥的。」

「太后?」我奇道,「立不立側妃,和太後有什麼想干?」

「哦,姑娘不知道?攝政王妃乃是當今宣太后的胞妹。算起來,宣太后不僅是侯爺的親伯母,還是侯爺的親姨媽呢!」

原來竟是這樣親上加親的皇家親戚,無怪唐天重這個攝政王嫡長子,無論在攝政王府,還是在大內皇宮,哪怕行事再囂張,地位都不可動搖。

我只是奇怪,為什麼這重大關係,從沒聽唐天霄或唐天重提過?

這兩個人,剝去表面那層相敬如賓的君臣兄弟情分,真如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哪看得出上輩曾有那麼親厚的關係?

果然皇家最無情,所謂的皇室尊榮,除了有冰冷的金色龍椅耀人眼目,就是那刀兵鋒刃的懾人寒光。

這日唐天重入夜時分才匆匆回到蓮榭,此時桌上的才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他風塵僕僕,眉眼之間有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倒似剛乾了遠路一般。一問我們都還在等著他,他皺眉向無雙道:「以後若我回來晚了,留兩樣菜給我就行,不用等著。清嫵身體才複原,餓出什麼病來,你來擔待?」

無雙垂了手不敢做聲。

我笑道:「我不過是卷了,懶得吃。不然那些預備給我的點心,我就已經飽了。」

唐天重瞥我一眼,點頭道:「明天讓人開幾副開胃的葯給你吃。」

我皺眉,暗自後悔不該多嘴。

當下叫人拿了兩碗湯去熱了,將就吃了,那邊便有人送了大沓公文來,說是今日要處理的事宜。

唐天重也不嫌累,匆匆洗漱了,便換了便裝在等下批閱文件。

我奇怪他白天去了一整天都做什麼了,把公務都留到了晚上。當下也不去理他,見無雙學我的模樣在燙杯盞,知道她要泡茶給唐天重提神,遂過去幫忙泡了一壺,才自顧走到一邊,藉著唐天重案上的明亮燈光,卧在榻上拿了卷詩詞懶懶看著。

唐天重喝著茶,安靜地看了片刻公文,忽然說道:「別吵我了。」

我愕然抬頭,無雙正站在他跟前磨著墨,九兒在我跟前捶著腿,其他侍女都退得遠遠地,一個個屏聲靜氣,要說聲音,便只有我偶爾翻動一下書卷,怎麼也和吵他沾不上邊吧?

既然說吵了,我索性書也不看了,默默地盯著黃梨木鑲貼紫檀木刻靈芝卷草圖案的天花板出神。難得做了幾天綉活,手指倒是靈活些了,一時也不想再去做什麼活計了。

也許,是沒人能讓我提起興趣來做吧。

無意間轉動眼眸,看向唐天重腰間,我才發現他雖換了衣服,依然將那白虎香囊佩著,遠遠便聞到淺淺的龍腦清香。

不知怎的,我心裡便怔忡了一下,抬眸看向他面龐時,正見他一對黑眸望向我。

四目相對,他笑了笑,將筆擱下,說道:「我說你吵著我了吧?過來,也給我錘錘腿,聽說父親那裡,很是欣賞你呢!」

看來白天的事,他早已知道了,那我也不用再去提醒他,似乎有人想用我做什麼文章了。

還是沒想出我怎麼著吵他了,但他既然叫了我,我便起身走過去,看他側身出腿,很不雅觀地擱到旁邊的椅子上,實在是很彆扭的姿勢,他該怎麼用紙筆書寫東西。

九兒已端來一張矮凳讓我坐著,讓我為他按蹺。

這人正當壯年,長期習武,本就結實,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為難我,彷彿故意運勁,將肌肉綳得跟石頭一般堅硬,我手勁本就不大,哪裡拿捏得起來?只得隨意幫他捶著,很後悔沒有離他遠些,便是到外面抱廈里看看荷葉,也比這樣尷尬著好。

正懶洋洋想著是,忽聞頭頂那人哧地一笑,一抬頭,卻見唐天重彎著唇角望著我,眸光如琉璃般一片透明璀璨。

「我還怎麼做事?都下去吧!」

他淺笑著吩咐一聲,眼看著侍女們知情識趣地迅速退開,已一把拉住我,便親向我。

我偏了偏頭,低聲道:「我沒吵你。」

他攬住我,將我抱往床邊,好似十分煩惱,聲調卻是溫柔,「還要怎麼吵我?只要你在我跟前,我便再靜不了心。」

解我衣衫時,我聽到他喃喃地說道:「清嫵,你從來便不知道……你從來便不知道,我滿心裡有多喜歡你。」

身體被他貿然地進入激得一時收縮,連肌膚上都起了層粟粒。

但我到底很掃興地提起了他答應我的事,「若你放了庄碧嵐,我從此便只跟著你……死心塌地跟你一輩子。」

他皺眉,旋即指向我心口,「我不要你死心,我要你的心裡有我。」

遲疑片刻,他又加了一句,「只有我!只許有我!」

我做聲不得。

逐漸適應了他激|情的軀體,我在他的愛撫下也漸漸不能自控,一陣陣地戰慄著,喘息著。

便是心裡一萬個想說他只是在做夢,我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二日一早唐天重照舊去宮裡,但已時剛過變回來,見我正倚在窗邊看鴛鴦,轉頭又責怪無雙,「知道要出門,怎麼不準備下?」

無雙一驚道:「姑娘要出門?」

我也摸不著頭腦,問道:「我?去哪裡?」

唐天重的目光冷了下來。「我說過會放了庄碧嵐,可你必不信我隨口說說吧?我這就帶了你去,親自送走他和南雅意,如何?」

這本是我長久以來的目的,但聽到他如此爽快的應下,我反倒怔住。

知道和唐天重坐在駛往城外的馬車上,我還是有種不確定的感覺。

猶豫良久,我忍不住問道:「你不打算拿庄碧嵐和庄遙做筆交易嗎?他可是交州庄氏的唯一血脈了!」

唐天重看都不看我,平視前方答道:「庄碧嵐只有一個,我要麼拿他和庄氏做交易,要麼拿他和你做交易。和庄遙交易,我穩賺不賠,和你做交易……」

他轉頭盯著我,「你不會讓我血本無歸吧?」

城外的空氣清新許多,城外的日光也似明亮許多,把唐天重那暗黑的眼眸也照亮了,反倒讓我覺得自己陰暗了一樣。

眼看著唐天霄那樣的多情男子也能為權勢放棄南雅意,我的卻不敢相信唐天重這般醉心權術的人能甘願放棄一個絕佳的機會,僅僅是為我一個虛無縹緲的跟他一輩子的承諾。

不安地低下頭,我絞著手指不知怎麼回答他。

唐天重嘆了口氣,忽然張臂將我擁到懷中,不甘般用力親吻著我,把我憋得快透不過起來,猶自不肯放開我。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便認定你會是的女人,你會陪著我一輩子,我會護著你一輩子。你明白嗎?」

他難得這樣動情,胸脯起伏得很厲害,怦怦的心跳,鼓點般敲響在耳邊。

鬼使神差般,我居然期期艾艾地答了一聲:「我……我明白……」

「你,你說什麼?」他頓時僵住,將我從懷中扶起,深潭般的眸中有深深的漩渦,似要將我連人帶骨深深攝入其中。

我神志清了一清,卻覺出他抓著我肩膀的手極用力,正神情專註地等待我的確認。

我有些虛心,有些心酸,又有些苦澀,纏繞在一起,像嚼了滿口的甘草,澀得吐都吐不出來,卻又在滿嘴的酸苦中,莫名地盈出了絲絲的甘甜。

不管是不是他終結了我和庄碧嵐最後的緣分,我終究已是他的女人,再不可能靜靜地等候著庄碧嵐,妄想清清白白做他的妻子了。

於是,我吞下那些理不清的思緒,向唐天重勉強笑了笑,「我……人命。大約,這就是我的命吧!」

「認命……」

唐天重複這這兩個字,彷彿很是失望,無奈般將我緊緊地擁住,又吻了上來。

午時卻是在一處驛館吃的午膳,雖不豐盛,但甚是清爽可口,正對我平時的胃口,我甚至想著是不是他早先就拿了菜譜令人備下的。

飯後繼續前行,卻已遠離宮道,走在了崎嶇的鄉間小道上,一路俱被顛得難受。算算已是我平時午覺的時辰了,幾次重傷後身體到底大不如前,這般奔波著,一陣陣地只是倦乏。

唐天重見我沒精神,便將我扶到肩上靠著,低聲道:「你小睡片刻吧,到了地方我叫你。本該下午讓你睡一會兒再帶你去,我又 怕到時有事絆著不得空閑。」

我也知他如今位高權重,的確算得上日理萬機了,哪裡能怪他?

但要說睡,當然也是睡不著的,不過略閉一閉眼,讓昏沉疼痛的腦殼有個可以依靠的地方,到底會舒服些。

一路聽著車輪轔轔駛過,和馬蹄聲一起匯成悠緩而雜沓的聲響,又有近處的鳥鳴和遠處的雞鴨牛羊的叫喚此起彼伏的應和,猜著離瑞都城應是越來越遠了。

朦朧中忽然覺得安靜下來時,我抬起頭,看到了唐天重的眼睛。

他正沉靜地望著我,神情專註,剛毅地輪廓因著安謐的目光而意外地溫存著,瞧來竟是說不出的溫柔,不知眼睛看了多久。

見他抬眼,他彷彿呆了一下,才急急轉過頭去,面龐居然浮過一絲紅暈,連聲音也有些訕訕的,「到了。」

馬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下來了。大約看著我正閉著眼,他並沒有叫我。

走出車廂時,眼前是一座看似很尋常的鄉間別院,院內院外植著丁香。不知是秋天來得早了,還是夏天去得晚了,城中早已凋謝的丁香花,這裡居然還一簇簇地留在牆頭,在陽光下耀著眼睛,蟬聲卻叫得無力,有一聲沒一聲,似自知走到了最後的歲月。三三兩兩的農夫正坐在圍牆外憩息,很粗俗地拿著水袋大口地喝著水,並不看我們一眼。

我們一路過來的馬車雖也尋常,連康候的隨身護衛都只穿著一般商旅服飾,但在這樣的鄉野地方,見了如此的高頭大馬,隨從眾多,無論如何都會驚訝一番。

過猶不及,卻讓有心人一眼能看出破綻了。

而我也頓時明了,這些人必是在外監視著的暗衛了。

前面的隨從推開院門,便悄悄退開到一邊。唐天重攜我踏入院門,院內立刻有人迎入,依舊關上門,默然侍立一旁。

當著他那些下屬的面,唐天重依舊緊握著我的手,寬大的手掌間有濕潤的汗意。我掙了兩下,居然沒掙開。

只聽唐天重問道:「他們都還好嗎?」

為首的暗衛上前答道:「很好,都只安靜地待在後院,並沒有在試圖離開。商務還聽到他們在探親吹笛子,看來挺悠閑的。」

他們?庄碧嵐和南雅意?

有丁香花落下,柔柔軟軟地花瓣,帶著秋日的冷意,緩緩自面頰滑過。

天空很藍,太陽很高,這日光便有些刺眼了,激得本就酸澀的眼睛一陣刺痛。

我很想抬起右手揉一揉眼睛,唐天重卻依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甚至握得更緊了,好似擔心一鬆手我便會遠遠逃開,一去再不回頭。

終究我只是垂下眼帘,抬起左袖拂去沾在劉海上的一片丁香花的落瓣。

落花還是紫得鮮艷濃郁,泛著淺淺的藍,看不出凋萎的痕迹,但的確已無根無瓣地飄落下來,等著化為塵土。

唐天重頓了頓,又問道:「從交州來的那些高手,還在暗中虎視眈眈嗎?」

暗衛答道:「屬下至今沒弄清這位庄公子是怎麼把他被困於此的消息傳出去的,但交州高手的確循跡而來,只因他們少主人受制於我們,所以才不敢輕舉妄動早些時候,屬下已遵照侯爺之命通知他們午後在村西的大道上接人。」

唐天重點頭,一邊往內走一邊道:「不可小看了交州庄氏。能在皇宮大院掀起驚濤駭浪還能全身而退的交州少主,絕非等閑之輩。」

暗衛笑道:「嗯,也是個多情人物。如果他肯舍了那位南姑娘,有這些手下的裡應外合,想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咱們有咱們的顧忌,調過來的人馬並不是很多。」

「哦!」

唐天重隨口應著,似笑非笑地望向我。

我也不接話,只是向前邁著腳步越發沉重。

其實我是懂得的。

庄碧嵐可以舍我而去的,而不肯舍南雅意而去,並不是因為看重南雅意更勝我。他舍不下南雅意,自是因為南雅意曾兩度捨命救他,他不能做無義之事,放著南雅意落入虎口,九死一生。他敢舍下我,也是清楚我中戶諒解他的苦楚,並深知無論唐天重或唐天霄,都有心維護我,絕不捨得傷我性命。

不捨得傷我性命而已,其他的,在他看來已不是報重要了吧?

就像在我看來,只要他好好的,其他的,同樣不是很重要了。

走入後面的院落,正中長了一株極高大的槐樹,籠下一地請涼,早將夏日的炎熱一掃而空。帶了槐花清香的微風吹在脖頸間,涼得我脊背發緊。

暗衛並未跟進來,只有我和唐天重走到了後院的門前,對著掩住的門扇一時怔忡。

廊間一對燕子正在粱上啁啾而嗚,似乎在商議北風來臨前的遷徒,見了人來也不躲避,只是撲閃著翅膀,跳到另一根樑上去了。

我不知該不該敲門,抬頭望了一眼唐天重。

他正盯著我,似在等著我下決定。

我深吸一口氣,正要舉手叩門時,裡面傳來了熟悉的悠悠嘆息。

但聽南雅意柔和悅耳的聲線存耳邊輕輕縈嘆,「到底,還是我對不住清嫵。」

接著,便是我夢裡迴旋過無數回的庄碧嵐的聲音,「我愛你敬你,與我惜她疼她,應該並不矛盾吧?她和我有過婚約,我一直也將她當做最親的妹妹看持,所以不惜一切想救她出宮。可如今……又遇見你,我才想著,也許……我們沒能在一起,也是命中注定有緣無分吧。」

抬起的胳膊僵直,然後無力垂下。

隔著薄薄的窗紙,依稀看得到窗邊的瑤琴旁,那對緊緊相擁在一起的身影。

男子長身玉立,女子裊娜多姿,依偎呢喃著那溫柔,將這樣的秋日都卷出了三春時節的韶光明媚。

唐天重默不作聲,卻伸展了結實的胳膊,緊緊地攬住我,似乎怕我一時承受不住,會失態地倒下,或衝進去和他們叫罵。

南雅意還在問這庄碧嵐:「碧嵐,你說……唐天重真的會放了我們嗎?」

庄碧嵐沉吟著答道:「也許……會吧。」

「我瞧著他對清嫵,也算是喜歡得走火入魔了,真會為她放了我們也未可知。算來……清嫵能得到這樣的痴情男子照顧一生,我也可以放心了。」

我手足俱是冰冷,低一低頭,轉身向外走去。

唐天重皺了眉來拉我,我垂了頭,勉強一笑,低聲道:「我不去見他了,只在外面等你吧。」

唐天重憂慮地望著我,神情很是忐忑,但終於沒再說話。

走到前面那間屋子時,我才聽到唐天重推開那扇門,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庄公子,交州的人在外面等著你……」

庄碧嵐作何回答,我並沒有聽到,也不想再聽,只默默地走出這座院落,站在丁香樹靜靜等候。

風吹過,又有幾瓣紫色的小花落下。

我仰起頭,正對著那一叢叢開得正艷的丁香花,正優雅地掛在枝頭,隨著清風搖擺,送出獨特的芳香。

其實這是種不能細看的花。

人道是,相思點點,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挨挨簇簇,十頭,百頭,千頭,其實不過是豆蔻少女愁腸千百結。

不想讓人覺得我過得怎樣不如意,我穿的是件粉霞色牡丹暗紋錦衣,未著披風。若是在蓮池或馬車中,這樣鮮艷的衣衫看著就會覺得燥熱。可我此時望著丁香,卻只覺冷了。

抱著肩,我有些發抖,而仰著的頭,終於把所有的委屈和淚水倒灌進了胸腹間。

這時,不急不緩的腳步傳來,唐天重已與庄碧嵐並肩走出。

唐天重的面色甚是和緩,庄碧嵐更是一貫的爾雅清逸,素青的長衫隨風獵獵,瀟灑一如既往,再看不出久困於人的落魄和局促。

他們邊走邊說著什麼,一時並未往我這邊瞧,倒是緊隨其後的南雅意,一抬腿便發現了我,暗然木然的面龐即刻就露出驚喜來,高聲地喚起我的名字:「清嫵!」

一行人站定,都只望向我。

又有幾片落花飛下,掉過青磚紅瓦的圍牆,從眼前飄落而下。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目光從唐天重臉色掠過,投到庄碧嵐的面龐上。

他張了張唇,似想喚我,終究卻沒喚出聲來,只是唇角輕輕地抬了下。

那笑容,還是那般溫潤,似一觸手,便能感受到往日那沁入心扉的溫柔和暖意。

南雅意卻已飛奔幾步,走到我跟錢握住了我的手,一邊笑著,一邊已落下淚來,「我只當在野見不著你了!」

我也笑了起來,「是啊,能活著再見面,便是我們的幸運。」

她的手指顫抖,卻比我的手要溫暖些。她說話也比一向的聲調要高亢,有種強自壓抑地激動情緒,噴薄待出。

「我要和庄碧嵐一起去交州。你明白的……是不是?」她小心地問著我,眼底有淺淺的淚光。半舊的杏色外衫,將她的面龐襯得更加蒼白。

庄碧嵐不惜一切代價,總算從閻王爺手中搶回她一條命,可那場重創對於她身心的打擊是顯而易見的。我從未見到南雅意如此瘦削單薄的模樣。

「我明白。」我抿著唇角,抱了抱她纖細的腰肢,低聲道,「我很好。你自己保重。」

南雅意點頭,淚水卻在她揚著唇想寬慰給我一笑時直直地滾落下來。

這時,只聞馬蹄聲聲,一輛馬車並著十餘騎武者打扮的男子從村落的西邊飛奔過來。

他們的目光,第一眼均落在了庄碧嵐身上,並在頃刻間泛過驚喜。

而本來潛在各處的暗衛已在無聲無息間湧上前來,匯聚在院門內外,悄然與他們對峙。

「公子!」

那邊有人按耐不住叫出聲來,眼見有暗衛阻擋近前,但聞錚錚聲響,那些曾隨庄氏父子出生入死的庄氏子弟已紛紛拔出刀劍,分明打算衝上前來搶人了。

「慢!」

庄碧嵐揚聲喝道,將手擺了一擺,靜靜地看向唐天重。

庄氏子弟並不放心,依舊各自擺好陣勢,小心地關注著眼前的動向。

暗衛門也不肯容讓,握緊了兵器紛紛向這邊靠攏。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我和南雅意十指交握,同樣緊張地盯著唐天重,再想不出如果他出爾反爾,在這裡大打出手,又會鬧出怎樣的紛爭來。

而唐天重只是皺眉望著眼前的局勢,居然半天不出聲。

「侯爺!」

我忍不住喚他,聲音卻是沙啞。

唐天重回頭看我一眼,又是皺眉,卻緩緩向後退了一步,說道:「庄公子,請!」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南雅意與我交握的手也放鬆開來。

庄碧嵐上前兩步,向南雅意伸出手,「雅意,走吧!」

南雅意點頭,壓了嗓子又輕聲向我說道:「我走了。清嫵,珍重!」

我應了,看著庄碧嵐攜了南雅意的手,無聲地將目光從我面龐一掠而過,便徐徐向前行去,忽然便忍耐不住,高聲喚道:「庄碧嵐!」

庄碧嵐回了頭,微微揚著眉望向我,眼睛卻有些紅。

不知什麼時候,唐天重已經走到我身畔,不動聲色地又攬住我肩膀,顯然不容我近前了。

我吸了吸鼻子,微笑道:「雅意曾和我說,希望我們兩個人中,至少有一個人能幸福著。我希望……她能幸福。好好照顧她。」

南雅意望著我,本已經止住的淚忽然又滾落下來,忙轉過頭,拿絲帕掩住臉,並不讓我看到她的傷感。

庄碧嵐依舊攜著南雅意的手,沉靜地望著我,一對眼眸,清澈見底,映著藍天,彷彿又是多少年前那蓮畔少年的純凈如水。

我胸口發悶,手腳也似軟著,一陣陣地透不過起來,只是雙眼依舊盯著庄碧嵐,等著他的回答。

庄碧嵐轉眸,望向飛灑而下的丁香花,輕輕笑道:「我會照顧雅意,就如……當初照顧你。」

我哽住,再也說不出話。

而身畔的唐天重彷彿舒了口氣。

庄碧嵐攜了南雅意走向接他的馬車,一路走,一路嘆道:「雅意做的蓮子羹,真的很好喝,每顆蓮子,都剝得乾乾淨淨。」

我的淚水頃刻落下,只是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努力穩著自己的身體,望著他們上了馬車,在庄氏眾高手的護衛下,漸行漸遠,漸行漸遠……

風忽然大了,吹迷了眼。

無數丁香花簇簇飄落,亂舞襟前。

人不見,夢難憑,自此紅紗一點燈。偏怨別,是芳節,庭下丁香千千結。

回到攝政王府,便聽說攝政王又提起我來,意思是讓我再去幫他按蹺這鬆鬆筋骨。

唐天重一路只盯著我瞧,也是心神不寧,聞言便道:「你若身體不適,我讓人去說一聲,明天再去侍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