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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永恆

醫院人來人往,有悲愴的哀號,也有暢懷的大笑,人們都在為自己、為親人、為朋友的身體或喜或悲,極少會有人注意到縮在角落裡的陌生人。

重症監護室外,我坐在長椅上安靜等待著,醫生說盛一諾傷得很重,手術成功只是他存活下來的第一步,接下來的三天才是關鍵。

他的父母已經熬了一整夜,現在正在休息室里坐著。休息這兩個字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都是沒辦法做到的。

余夏在手術還沒結束的時候就來了,他從程家陽那裡詢問了一遍事情的大概經過之後,代替了程家陽陪在了我身邊。

和他一起趕來的還有盛一諾的父母,他們悲痛地互相依偎,依靠著對方才不至於倒下去。

我也很想有個人可以讓我靠一下,可每每轉頭看著余夏,他總是眼神閃爍,甚至有幾次,他對我伸出了手,可在我想要依靠的瞬間又縮了回去。

我起身隔著玻璃看著重症監護室內渾身插滿管子的盛一諾,甚至看不出他是否還在呼吸,他安靜地躺在那裡,不吵不鬧,卻讓我想起當年爸爸離開我的那一天。

那個時候的盛一諾原本是個坐不住的調皮孩子,但在看到我的悲傷後,他在我身邊坐了一整天,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蘇北,沒事兒的,你不要這麼難過,一定會沒事兒的。」

我記不清他這句話說了多少遍,說到最後,嗓子都有些啞了,哭的時候都沒有了聲音。

盛一諾,你醒過來好不好,我還想再聽你跟我說一遍「蘇北,沒事兒的」,然後給我一個比哭都難看的笑容,讓我嘲笑你兩句好不好?

盛一諾,我不難過,真的,一點都不難過,我知道你一定會沒事兒的,對不對。

「蘇北……」余夏乾澀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沒事兒,盛一諾也不會希望我哭的。」那年以後,我就努力不在盛一諾面前哭,可總還是忍不住。可是這一次我沒有哭,我知道,我哭的時候他會比我更加難過。

「要喝點東西嗎?」他問。

「不用,你幫叔叔阿姨買一點吧!」

余夏轉身離開,望著他的背影,我想起了那一年,他也是這樣陪在我身邊的。

相較於盛一諾重複著同一句話,他安靜很多。他一直是一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這麼些年,從來沒變過。

那一年,小小的我跪在靈堂邊,身邊陪我跪著的是盛一諾和余夏。

他們就這樣陪著我,在我因為睏倦倒下去的時候,總有一個肩膀讓我依靠。

後來余夏跟我說:「我們沒有辦法做到完全地感同身受,但是作為朋友,我們能做的是一直陪伴。」

余夏,現在的你是否也和我一樣痛呢?甚至比我更痛?

「蘇北,余夏,你們也守了諾諾很久了,回去休息一下吧!」盛一諾的媽媽被盛叔叔攙扶著從休息室走出來,頭髮有些凌亂,眼睛紅腫著和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對比。

「阿姨,我不累……」我說。

「你們聽阿姨的,回去好好休息,要是諾諾醒過來看著你們兩個倒下去了,他也會心疼的不是嗎?余夏,聽阿姨的,帶著蘇北回去好不好?不能讓你們的父母再擔心了。」

聽著阿姨的話,我的眼淚差點湧出來。

余夏點點頭:「嗯,我們晚點過來接替你們,你們也要好好休息,盛一諾肯定更不願你們為了他累倒。」

「嗯,好。」

我被余夏拉著走出醫院,刺眼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回去吧!」一出門,余夏就鬆開了拉著我的手,疲憊又冷漠地開口說道。

「余夏……」因為盛一諾我已經很傷心了,余夏此時的態度愈加讓我心痛,我忍不住問,「你到底怎麼了?」

我拽著他的袖子不肯鬆手,哽咽著。

「蘇北……」余夏轉過頭,滿臉悲傷地看著我,幾乎懇求地說,「回去好不好?」

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已經失去了能夠失去的一切,然後遇到了光鮮亮麗的顏安言,她嘲笑著跟我說了這一切,我才知道,這時的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完全忽略了身邊的余夏。

顏安言說:「蘇北,我對你的印象從未變過,你太自私了。你總是自以為是地對所有人好著,也希望所有人都對你好。一旦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你就想要追根究底地去問,卻從來沒有想過對方是不是想說,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她告訴我,余夏在從程家陽那裡知道盛一諾車禍的經過之後,就把盛一諾出車禍的一切錯都歸結到了自己身上,他堅持認為,如果不是他告訴了盛一諾,我被陳浩糾纏的事兒,如果不是他和陳浩打了一架,盛一諾就不會去找陳浩麻煩,陳浩也不會因為積攢了太多的怨氣而把盛一諾推入川流不息的馬路當中。

那麼,這次意外就不會發生,盛一諾依舊會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余夏一路都在自責,而我卻一無所知地像個溺水者一樣想要抓住他這根浮木,在他漂走之後,還埋怨他的冷漠。

就像是顏安言說的那樣,一直以來,我都是個自私的人。

直到我明白了我的自私之後,我開始為宿命的輪迴深深悲哀起來。我最親愛的爸爸,何嘗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他因為錯過了自己最愛的人,在長久的失落之後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他是獲得了解脫,卻讓我媽媽永遠地活在了黑暗之中。

令人無比悲哀的是,我爸爸的自私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裡。我第一次開始厭棄自己的基因。

可是,我什麼都沒辦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