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十二月:魚與飛鳥的距離

正文卷

【曹書璐:「上一次『雲淡風輕』給『寂寞星球』出了一道選擇題,題目是說『糖果和糖紙應該如何選擇』,『寂寞星球』來信說,想請我轉告『雲淡風輕』——似乎有點拗口,不過沒關係——想說的是,『不論糖果還是糖紙,都沒有必要再執著下去,何必一定要做選擇呢,為什麼不忘記它們呢?』」

袁世紜:是不是這個世界上的男與女之間,總是有著自己的故事,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甚至於相看兩相厭……一切的一切,最後只能用「故事」二字來概括。是啊,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別人只當那是一個故事,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那是現實而殘酷的生活。】

爐子上的水沸騰著,也許蓋上蓋子的話,就會聽到警告的峰鳴聲,可是世紜卻全然不覺。她只是怔怔地看著石樹辰,揣測他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跟她說出這樣的話。

袁祖耘喜歡的不是她?

她苦笑了一下,他喜歡誰,跟她無關吧?

可是,她也不想跟石樹辰解釋,一點也不想,儘管她覺得自己有義務跟他說清楚。

最後,她有點賭氣地說:「我跟他,沒有你想像得那麼齷齪。」

「袁世紜,」石樹辰走過來,眼裡帶著微怒,「你非要曲解我的意思嗎?」

「……」

「我只是……」他看著她,有點泄氣,「不想看到你受傷害。」

世紜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忽然百感交集。她應該感謝他嗎?因為他的提醒。還是應該覺得內疚?因為他這麼多年的等待。但她的胸中,只有滿滿的憂傷,她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石樹辰忽然伸出手,撫上她的眼角,細細地看著她,帶著慘淡的笑容:「傻瓜……你真的很傻。」

「……」她抿著嘴,只覺得被他撫過的眼角有點酸。

「我要去美國了,」他說,「之前的幾周就是去面試,看看環境。」

「啊……」她訝然看著他,有一種無法猜透他究竟在想什麼的感覺。甚至於,她覺得石樹辰比起袁祖耘來,更加難以捉摸。

「離開學還有很久的時間,但是我想過完年就先過去。」

「……」

「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他頓了頓,又說,「你不必馬上回答,不過如果可以的話,請你考慮一下。」

這天晚上,世紜送走石樹辰,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獃。她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卻不願去沖一杯熱水捧在手裡,她什麼也不想做,只想發獃。

過了很久,她起身去打開桌上的電腦,她翻看著網路上的列表,打開她想要的文檔,一個溫暖的聲音立刻傳來,原本冷清的房間也變得溫暖起來。

「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雖然有很多人提醒我,現在聽節目不是一定要用收音機,像是我們的這檔節目就有通過網路直播的方式傳送到世界的各個角落,不過也許是因為做了很多年主持工作的關係,當我坐在錄音室的麥克風前,就不由自主地把各位想像成正在收聽收音機,就好像,儘管現在的錄音室也跟以前有著很大的區別,像是主持人面前都擺著電腦而不是紙稿,但我還是習慣於拿著列印出來的紙稿一邊讀一邊主持節目。也許,一切都是習慣成自然吧。

「好了,在節目的開始就這樣羅里八嗦地說了那麼多,連導播也不耐煩地在跟我比手勢,那麼今天的節目就正式開始。本周紐約的天氣實在很不好,先是下了三天的雨,然後又是陰天,連一點點的藍色也看不到,不知道各位朋友又經歷了怎樣的一周呢?

「本來應該先讀聽眾來信的,但是因為本周的『奇聞軼事』實在太勁爆了,所以書璐忍不住要拿上來先說。咳咳,是這樣的,本周紐約警方正在通緝一名搶劫犯,他的真實面目沒有人知道,警方暫時將他命名為『忍者』,為什麼呢?因為這名搶劫犯在某一天早晨,臉上戴著忍者面具,腰裡別了一把忍者的大刀,大大咧咧地走進了某便利商店。店員一看到他進來就立刻按下了報警鈴,於是他很鬱悶地問店員:『請問你報警是因為看到我進來了嗎?』,店員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那當然了,誰看到他這身打扮都會想要報警的吧。於是這名搶劫犯就逃走了,來到兩個街口之外的一家洗衣店,這一次,他走進去的時候店員沒有報警——不是因為沒有警惕性,而是這家店的報警系統壞了——於是店員內心顫抖著、假裝很有耐心地問他想要什麼服務,他拔出忍者刀,威脅說要搶劫,店員連忙打開收音機——對不起,是收銀機——但是裡面是空的,因為洗衣店早上剛營業,還沒有收入。於是呢,這名搶劫犯又很鬱悶地逃走了,至今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所以請各位收聽節目的聽眾朋友們,如果有任何線索的話,可以告訴我們——順便通知紐約警方,謝謝。

「那麼接下來要讀一讀各位的來信,是關於……『雲淡風輕』以及『寂寞星球』。好吧,我承認現在我對你們兩位很好奇,上一次『雲淡風輕』給『寂寞星球』出了一道選擇題,題目是說『糖果和糖紙應該如何選擇』,『寂寞星球』來信說,想請我轉告『雲淡風輕』——似乎有點拗口,不過沒關係——想說的是,『不論糖果還是糖紙,都沒有必要再執著下去,何必一定要做選擇呢,為什麼不忘記它們呢?』。那麼,『雲淡風輕』,以上就是『寂寞星球』對你提出的問題的回答,你還滿意嗎?如果有任何想說的話,請發送至書璐的官方郵箱哦,下面讓我們來聽一首麥姐去年專輯的主打歌……」

世紜盤起雙腿,蜷縮在電腦面前的旋轉椅上,隨著重力緩緩地轉著。

「雲淡風輕」應該聽到了「寂寞星球」的回答吧……

那麼這個回答,他還滿意么?

十二月的上海,漸漸冷了起來,下雨的日子最難熬,有一種滲透到骨子裡的寒冷,好像無論再穿多少衣服也不會覺得暖。但世紜卻不以為意,在過去的七、八年裡,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比此時更寒冷的冬天,所以她心裡反而覺得高興,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興。

周末的白天,世紜約了子默一起去看車,她的銀行賬戶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筆錢,但是她知道那是爸爸給的,儘管她之前曾經拒絕了他的好意。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電腦屏幕上顯示的餘額數字,心裡沒有任何波瀾。

如果能夠讓父母高興,那麼她願意接受他們給予她的所有東西。錢也好、愛也好、關心也好,既然是他們給的,她就會收下,然後等待著某一天,在一個適當的時機還給他們。

草草地逛了一個下午,她就下了訂單,連木訥的子默也覺得她的這個決定做得太快,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沒有反駁。晚上吃飯的時候,項嶼也來了,嘴角和指關節上貼著創可貼,不是很大的那種,而是透明的小小的,她覺得那讓項嶼看起來有點可愛,好像回到了他們十六、七歲的時候。

「男人到幾歲才可以不打架呢?」世紜無奈地問。

「到……」項嶼似乎很認真地想了幾秒鐘,「喪失了性功能的時候吧。」

「……」世紜和子默不禁愕然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一個男人喪失了性功能之後,就對世界沒有了慾望,沒有慾望的男人是不會打架的,因為波瀾壯闊的生活已經結束了。」他一邊低頭看菜單,一邊頭頭是道地說著。

「……很難理解你們男人的想法。」世紜下了一個結論。

項嶼抿著嘴笑了笑,不著痕迹地看了子默一眼,繼續看菜單。

這頓飯吃得稍顯沉悶了一點,因為世紜發現除了她自己之外,另外的兩個人很少交談,或者說,幾乎沒有交談,她不禁懷疑,他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是不是這個世界上的男與女之間,總是有著自己的故事,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甚至於相看兩相厭……一切的一切,最後只能用「故事」二字來概括。是啊,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別人只當那是一個故事,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那是現實而殘酷的生活。

吃完飯,世紜提前走了,她約了八點到蔣柏烈的診室。這是她第一次約在晚上,診室的燈光是白晃晃的,明亮得有點過了頭,她靠在皮椅上,睜不開眼睛。

「今天對我們來說會是一個新的開始,」蔣柏烈拿出一罐牛奶以及一罐啤酒放在她面前,「想喝什麼?」

世紜想了想,還是選了牛奶。

「嗯……也好。」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去給她熱牛奶。他手上的繃帶很新,像是剛換過的,也是白晃晃的,有點刺眼。

「今天我之所以約你晚上來,是因為想要嘗試一種新的談話方式,當然前提是你同意的話。」

她苦笑著聽他說下去,既然已經來了,就沒有打算要拒絕他的要求。

「我可以關燈嗎,」他看著她,一臉溫和,「那樣會讓你不安嗎?或者我們可以嘗試先開一盞小一點的燈。」

世紜想了想,點點頭:「先開小燈比較好。」

「好的。」蔣柏烈把溫熱的牛奶放到茶几上,然後關了刺眼的大燈,只留下他書桌上一盞小小的、昏暗的光亮。

世紜的眼睛一下子放鬆起來,感覺自己就像每一個獨自在家的晚上,悄悄地隱藏在黑暗中。

「這樣可以嗎?」只不過,隱藏在黑暗中的,還有另一個人。

「可以。」

她靠在皮椅上,可以隱約看到蔣柏烈的輪廓,他面前的筆記本沒有打開,他也沒有絲毫想要寫下什麼的樣子,而是從桌上拿起一支筆一樣的東西,對她說:「如果我錄音的話,你會介意嗎——當然是為了治療的需要。」

她搖搖頭,不確定他看到了沒有,但他應該是看到了,不然不會馬上點頭,並且按下手中的按鈕:「那麼,我們開始吧,放鬆點,就像平時我們談話那樣——甚至我希望你比平時更放鬆。」

「好的……」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反而緊張起來。

「首先跟我說說你的夢,最近還夢見陌生人嗎?」

「沒有,」她努力地回想著,「再也沒有。」

「可以告訴我你最初為什麼會想到來找我的嗎,我想是跟這個夢有關吧,那很困擾你么,你第一次來就開門見山地談到了它?」

「嗯……」她沉吟了一會兒,「其實剛開始做這個夢的時候,我並沒有在意,只是很心血來潮地把名字都記下來——當然有些名字我也不記得了,只是覺得每一次都會夢見不同名字的人……有點奇特。」

蔣柏烈也放鬆地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退出了燈光的範圍,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但是漸漸的,那好像變成了一種習慣——我很難說清楚,究竟是記下夢裡的陌生人的名字變成了一種習慣,還是做那樣的夢變成了一種習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我竟然做了那麼多類似的夢,那些人名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於是我開始覺得緊張,或者準確地說,是焦躁。」她拿起手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

「我好像有點……無法控制我自己,有時候像是無意識地在做一些事情,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天哪,我剛才竟然做了那麼多事情』,但我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別的事情。」

「可以舉個例子嗎,任何你能夠想到的。」蔣柏烈的聲音從燈光後面響起。

「比如……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想了很久,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停好了車——也就是說,我從家裡開車去幾英里之外的超市,當中經過十幾個路口,遇見了紅綠燈,遇見了行人,但我完全沒有集中精神,只是下意識地開著車——就好像我突然之間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開車,一個在開小差。我害怕起來,因為如果開車的那個我一旦不小心,就很有可能會造成不能挽救的後果,於是差不多兩年前開始,我就不敢自己開車了。」

「那麼你那個時候有沒有想過去找醫生?」

她搖搖頭:「從來沒有,那個時候我覺得心理醫生好像是……你知道,只有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角色,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病人。」

「我覺得你有點誤解了心理醫生的職責以及『病人』的定義。」他毫不客氣地指出。

「是的,」世紜點點頭,「我想我那個時候的確是……有點誤解。」

「那麼最後你是怎麼下定決心來找我的呢?」他一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聲音聽上去是饒有興緻。

「因為……」她的性格也忽然惡劣起來,「子默說你長得很帥。」

「……」蔣柏烈向前靠了靠,能夠看到他一臉的不能接受。

「開玩笑,其實是因為……」

「?」

「子默跟我說,有些話即使對最親密的人也沒辦法說,但卻可以對陌生人說。」

「……」

「雖然我不清楚子默的情況,但是卻被她的這句話打動了——哦,也不能說打動,而是腦子裡反覆在思考這樣的可能性,就像是自己一個人走在迷宮裡,忽然有人跟我說『其實還有一條路』的感覺——你能明白嗎?」

蔣柏烈的表情很有趣,皺起眉頭思考了一秒鐘,然後微笑著說:「能。」

世紜也笑了:「不過就像以前我說過的,我當時也不是真的想要從你這裡得到什麼幫助,只是忽然很想知道這條『新的路』究竟是怎麼樣的,想要嘗試一下……」

「那麼現在後悔嗎?」他的聲音很溫柔,讓人沒辦法拒絕。

「當然不會,反而很慶幸。」她看著他,雖然看不清楚,卻覺得心裡很平靜。

「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你說過,你跟你姐姐感情很好,無話不談,你們很了解彼此是嗎?」

「是的,非常了解。」

「你們會愛上同一個男人嗎?」

世紜愣了愣,直覺地說:「不可能。」

「可是經常有雙胞胎會喜歡同樣的東西,之前你也說過,自己買了東西回去後發現她也買了,既然會喜歡同樣的東西,難道不會喜歡同一個男人嗎?」

她搖頭:「不會,我跟她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在關於男人的問題上,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完全不同?」蔣柏烈挑了下眉,表示懷疑。

「嗯,」她垂下眼睛,想像著那個跟她擁有幾乎相同的臉孔的人,「對於同一個男人的感覺,我們往往——不,可以說是根本上——完全相反。我認為漂亮的,她覺得丑;我認為溫柔的,她覺得凶;我喜歡的,她說完全沒感覺。反之亦然,她看中的男人,我也絲毫沒興趣。」

「可是既然會喜歡同一樣東西,說明你們的審美觀還是相似的,怎麼可能在男人的問題上發生這麼大的分歧呢——你們會不會是刻意這樣?」

「刻意?」世紜訝然,「為什麼?」

「因為,雙胞胎往往想要把自己跟對方區分開來,你之前也說過,父母好像很鼓勵你們有各自的想法和特點,也許小時候覺得還有另一個自己也很好,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會不會覺得厭煩?」

「……」厭煩?她咬著嘴唇,誰厭煩誰?

「會不會很討厭對方跟自己一樣,所以竭力想要表現出跟對方完全不同的方面,性格也好、觀點也好、喜好也好,總之就是要表現地不一樣。」

「可是……我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啊,即使外表再相似,內心也會不同,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是一摸一樣的吧。」她隱隱覺得頭疼。

蔣柏烈一手托著下巴,像在思考她說的話,然後忽然輕輕按下手中錄音筆上的按鈕,那表示他已經結束了錄音:「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你一直懷念的人,並不是世紛。而是……其他的什麼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被淡淡的光圈籠罩著,顯得異常認真。

一個星期後,汽車銷售店的店員就打電話來說可以提車了,世紜找了一個袁祖耘出去開會的下午,付了錢,小心翼翼地把車開到公司樓下的車庫。

她原本想要紅色的車,但是最後還是買了銀色。其實,還是銀色更適合她,低調、安靜。

踩下剎車,掛了P檔,拉起手剎,她鬆了一口氣——其實她並不清楚自己哪來的勇氣再次開車上路,但她很想試試,第一次那麼任性地想要試試,因為她喜歡獨自坐在車裡駛過寂靜田園的那種感覺,她愛死了那種感覺——只是,她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來的勇氣。

等她回到辦公室,袁祖耘竟然出人意料地坐在辦公室里,正在開電話會議。他看到她回來,指了指自己辦公桌上的杯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泡咖啡已經成為了她工作的一部分。

世紜拿著杯子走到茶水間,倒咖啡,加水,攪拌,再加水,放糖……所有的動作都是下意識的,她又開起了小差,想到剛才一路把車開回來,在人流與車流中穿梭,她緊張地手心都冒出了汗。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袁祖耘正站在她身旁,雙手抱胸看著她。

「?」她只是浪費了一點時間而已吧,他等這杯咖啡等得這麼急嗎,那他為什麼不自己來泡呢?

「我真懷疑我以前喝的那些咖啡里會不會摻有你的口水。」他看著她,嘴角微微翹著。

世紜皺了皺眉頭,垂下眼睛,才發現自己正靠在茶水間的冰箱上,一手扶著另一隻手的手肘,不自覺地喝著手裡的咖啡。

「啊……」她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

「可以重新給我沖一杯嗎,要很滿的那種,我現在很困,謝謝。」說完,他微笑著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世紜舉起手上的杯子,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無奈地倒掉,清洗乾淨,又重複了一遍剛才泡咖啡的動作,然後自我安慰了幾句才給袁祖耘送去。

咖啡杯被用力放在桌上,這並不是因為放它的人很憤怒,而是因為尷尬和不安。

「我發誓,我以前給你泡咖啡的時候從來沒有這麼走神過。」她信誓旦旦。

袁祖耘卻一臉的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杯子喝起來,或許就像他自己說的,他真的很困。

「那……我出去了……」她遲疑地轉身,卻被他叫住。

「明天有空嗎?」他雙手交握架在桌上,指關節不自覺地頂了頂架在鼻樑上的黑色金屬邊框的眼鏡——啊,說起來,他的角膜炎還沒好嗎?

「幹嗎……」世紜拘謹地轉回來,看著他。

「一起去出差吧。」

袁祖耘說這話的時候,整張臉的表情都被交握的雙手擋住了,只看到藏在眼鏡後面的那對散發著異樣光芒的眼睛。

「不去。」世紜本能地拒絕,就好像小紅帽拒絕狼外婆的邀請一樣。

「我想你需要搞清楚,現在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他翻開手邊的文件夾,開始整理起來,「而是通知你——懂嗎?」

「……」

這天晚上,世紜在家裡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想像著各種能夠逃脫的借口,比如——

忽然發燒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如果今天晚上只蓋一條薄被的話,早上起來能夠發燒嗎……

家裡有急事呢?

她四周看了看,這個家裡除了她之外,就只有牆上的吊鐘的鐘擺是活動的,如果她謊稱家裡寵物生病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或者——她靈機一動——撞車吧,如果她撞車的話,應該有足夠的借口不去了吧?

可是……天啊,不就是一起出差嗎,犯得著為了這個絞盡腦汁嗎!

於是她收拾好行李,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入睡,如果可以的話,就讓她明天早晨醒來後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吧。

只是第二天早晨,當世紜還在做夢的時候,刺耳的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

「喂……」她摸索著按下接聽鍵。

「我在樓下,限你十五分鐘之內下來。」惡魔般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她睜不開眼睛,腦中一片空白,可是卻不由自主地從被窩裡鑽出來,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拖著拉杆箱站在樓下了。

袁祖耘坐在公司商務車的駕駛位上,探出頭來看著她,訝然說:「小姐,你這要是去哪裡?」

「你……昨天不是說出差嗎?」她看了看腳邊的拉杆箱,疑惑地皺了皺眉頭。

袁祖耘大大的手掌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臉,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不過多半是在笑吧,肩膀也微微地抖動起來。

「我只說要出差,又沒說要過夜。」他放下手,架在門框上,一臉嘲笑地看著她。

「……」世紜的腦中忽然又有點空白,到底是他太聰明,還是自己太笨?

「好了,上車吧。」袁祖耘對她招了招手,沒有要下車幫她拿行李的意思,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她,嘴角的弧線很深。

她在心底對自己嘆了口氣,認命地把拉杆箱扔到車後座,然後坐到副駕駛位上,系好安全帶。她相信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或者說,任何一個生著悶氣的人表情都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袁祖耘沒有理她,而是吹著口哨心情大好地發動車子上路了。

進入高速公路之後,他忽然說:「我們去杭州下面的一個縣,順利的話兩個小時就到了。」

世紜沉默地看著窗外,沒有答話。

「生氣了?」他輕聲說。

她裝作很灑脫地搖了搖頭。她為什麼要生氣?生誰的氣?

「真的?」他的口吻,像是很不相信,於是分心地伸出手扳過她的下巴,想要看她臉上的表情。

「幹嗎……」她悶悶地用力掙脫了,還是不看他。

「我說,」他笑著說,「你該不會昨天晚上為了這件事緊張了半天吧?」

「哪有……」她心虛地反駁。

「該不會……拿著內衣猶豫著,」他扯了扯嘴角,尖著嗓子學女人般地說,「『到底要穿哪一件,哪一件他才有感覺呢』……」

「喂,」世紜忍不住轉過頭來瞪他,「你這個人……真色&情!」

他還是一臉微笑,像是一點也不生氣:「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

她聽到他這樣說,連忙別過頭去不看他。

倒映在車窗上的他的側臉是笑的,但奇怪的是:她又看看自己,竟然也是笑的。

晚上七點,世紜到達公寓樓下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的種種設想和猶豫,不禁覺得可笑。

袁祖耘在樓下的臨時車位停好車,便下去幫她拿拉杆箱,她很想阻止他,因為那個箱子很重,但始終晚了一步,袁祖耘已經皺著眉把箱子搬下車,並且不出所料地說:

「你打算去哪裡出差,北極嗎?」

「你沒聽說過嗎,」她想接過拉杆,卻被他拒絕了,「女人出門一天和出門一個星期帶的行李是一樣多的。」

袁祖耘撇了撇嘴,沒有反駁,拉著她的箱子走進公寓樓下的大門,管理員看了看他,又看看一臉尷尬地跟在身後的她,放心地繼續看起電視來。

「喂!我自己來拿就好了。」儘管已經進了電梯,她還是打算最後掙扎一下。

「你偶爾,也讓我發揮一下我的紳士風度吧。」他按下「31」。

「我敬謝不敏……」

「所以我說是『偶爾』。」

電梯很快發出「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的一霎那走廊里的聲控燈也亮了起來,世紜率先走出去,摸索著拿出鑰匙打開門,轉身想要跟那位偶爾發揮了紳士風度的先生告別,沒想到他已經輕輕推開她自己進屋去了。

她皺了皺鼻子,在心裡不滿地齜牙咧嘴了一番,還是認命地拿出拖鞋,關上門。

「我很餓。」他換上拖鞋,很自然地走到沙發上躺了下來,還放鬆地扯起了領帶。

「客人,」世紜冷冷地說,「我們店已經打烊了,麻煩你去別家吧。」

「不要。」他很斷然地拒絕,躺在沙發上看著她的眼神有點耍賴的意味。

「那你想怎樣?」她瞪他。

「給我弄點吃的,隨便什麼——但是別再用刀切任何東西了。」

她還是瞪他,除此之外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她想了想,叉起腰說:「去樓下吃吧,我請客。」

「不要。」他也還是斷然地拒絕,抿著嘴角,眼睛卻帶有笑意。

哼!想耍我……

世紜眯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麼好點子,於是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幾顆蛋以及麵條,開始燒水。

她沒有去看他,只是自顧自地做著飯,心底有一種小小的快樂,那是她「偶爾」發揮她那潛在的惡劣個性時,才會有的快樂。

麵條很快好了,上面加了兩片荷包蛋,被恭恭敬敬地遞到袁祖耘面前。

他坐起身,看著她,似乎也在考慮她葫蘆里究竟是賣的什麼葯,但他還是果斷地接過來開始吃起來。

世紜原本微笑的嘴角漸漸有點抽搐,他竟然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就狼吞虎咽地開始吃起來了呢。

「喂……」她按住他的手腕,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抬起頭,嘴裡塞滿了麵條與荷包蛋,吃得很滿足的樣子。

「你……不覺得咸嗎?」

他看著她,神情自然,接著很沒心沒肺地笑了:「不覺得……」

不覺得才有鬼!她幾乎倒了半瓶鹽下去呢,要不是找不到辣椒,否則她可能更加狠……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他這樣的笑臉,為什麼她心裡的得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愧疚感?為什麼他每一次惡作劇以後都能露出那樣得意的笑容,而自己卻總是體會不到那種所謂的「得逞後的快樂」呢?

是不是,她真的不適合惡作劇……

「別吃了……」她想從他手裡拿過碗,卻怎麼也拿不動。

「不行,」他微笑地看著她,眼神里卻有一點點淡淡的憂傷,「這是你特地做給我吃的……」

「……」她說不出話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再給你做一碗更好吃的。」

她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力氣,硬是從他手裡奪過了碗,轉身走到廚房,把碗里的東西都倒掉,然後又再開始燒水。

她沒有看他,或者說,是不敢看他,怕看到他的表情,也怕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忽然,一隻手越過她的肩膀撐在她頭頂的櫥櫃門上,另一隻手則從她腰下伸出來,拿起她那隻曾因為切東西而受傷的手指,細細地端詳起來。

「我想你以後最好別再用刀了,因為切到過一次手指的人,從此之後就會有心理障礙。」他的氣息從她耳後傳來,口吻是異常的淡定。

「我不覺得……」她不自在地抽回手指,卻發現自己還是在他雙臂的包圍之下,無法動彈。

「為什麼你還是這麼倔強呢。」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好像是一個疑問句,又好像是一個肯定句。

「……」她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告訴我,」他說,「你是不是上天派來,專門跟我作對的……」

這一次,他的語氣,像是真的帶著疑問。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回答他,只是還是不敢轉過身看著他。

他輕笑了一聲,忽然放開了包圍著她的雙臂,說:「不管怎麼說,我想都要感謝老天對我的『眷顧』,你說是嗎?」

他沒有等她回答,就徑直走回客廳的沙發上躺了下來,懶懶地說:「我先眯一會兒,好了你叫我。」

世紜沒有回過頭去看他,只是自顧自地開始下面、煎雞蛋。

其實,她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上天專門派來跟她作對的,或者說,真正被『眷顧』的那個,到底是誰?

平安夜的這一天,天氣很冷,世紜從衣櫥里翻出媽媽給她買的那件羽絨服,忽然有點惆悵地想起了在倫敦的日子,這件厚重的羽絨服就像媽媽一樣緊緊地把她裹在懷裡,給了她許多溫暖,也陪伴她走過艱難的路。

上海的聖誕氣氛自然沒有倫敦那麼濃厚,但還是讓她有點吃驚,公寓的大堂、繁華路段的街道兩旁、以及各式各樣的百貨公司、寫字樓門前,都掛著富有聖誕氛圍的裝飾物,很多甚至搭起了巨大的聖誕樹,讓她忍不住在等待紅燈的時候仔細端詳起來,好幾次都是後車按了喇叭她才發現自己前面的車已經走光了。

來到辦公室,同事們都一副好像休假中的悠閑模樣——因為老闆們都回國過年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Carol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知道嗎,Shelly過完年就要回來上班了呢。」

「……哦,真的……」她抬起頭看了看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應該高興的吧,就要「脫離苦海」了,可是為什麼,心裡卻像是有點——

「很不捨得吧,就要離開你的袁經理了。」自從世紜為袁祖耘擋了咖啡之後,Carol就自動在腦海里將她歸為袁祖耘的追求者。

「關於這一點,我不想再多解釋了,不過我還是要重申,」儘管她有點懷疑不管重申多少遍Carol都不會放在心上,「我根本、從來沒有追求過袁祖耘那個傢伙!」

「哦。」可是,Carol竟然很爽快地接受了她的「重申」。

「……」

「男女之間偶爾耍耍花槍也很好,就不覺得枯燥了。」

「……」世紜頹然地用手捂住臉,覺得很無助。

下午,袁祖耘扔下一句「晚上等我一起下班」之後,就消失了。

世紜看著辦公室里其他的同事,年輕人們似乎晚上都有節目,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對這種西洋節日毫不在意,只想著早點回家買菜做飯。她不知道,是不是幾年之後,前者也會變成後者,那些對玩樂的激|情全部轉換為平淡的責任?

她又想到了一年前的那個平安夜,如果沒有遇到見飛,她還會回來嗎,還是繼續做一個平凡的圖書管理員,每天路過樓下餐館的時候都忍不住向裡面張望,然後回到公寓,安靜地燒一壺水,等待又一個寂寞的夜晚的到來?

她以前並不是住那家中國餐館樓上的,畢業的時候先是找了一個學校後門的公寓,因為那樣離圖書館比較近。她很喜歡去中餐館隔壁一條街上的一間酒吧,她在藝術學院結識的朋友們時不時都會在那間酒吧聚會,在那裡,她又認識許多新朋友,學戲劇表演的人大多很和善,還常常邀請她去看他們的表演。酒吧所在的那條街停車不太方便,而且離她住的地方不算太遠,於是她一直是走著去的。中餐館是她必經的路,附近總是停著大巴士,都是來觀光的中國旅客,甚至有很多次她聽到了熟悉的鄉音,她會面帶微笑地走過他們身邊,想像自己就在故鄉的街道上,一種思鄉的情懷會油然而生。

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向酒吧走去,路過中餐館的時候習慣性地掃了幾眼,卻忽然愣住了。

她看到角落裡一張小小的雙人桌前坐了一個男人,手裡捧著一本小說,看得很專註,服務生端了飯和湯上來,他抬起頭微笑著道謝。

她想,無論誰看到那樣的笑容都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性格惡劣的人吧?

他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似的,想要向她這裡望過來,她連忙躲到一邊他看不到的角落,心裡像是有人在用力敲打著,連呼吸都變得混亂。

她繞了一個遠路繼續向目的地走去,到達了酒吧的時候,大家正熱絡地聊著天,有朋友問她怎麼了,她苦笑著搖搖頭,說沒事。

一個星期後,她就搬到了那家中餐館的樓上,只是自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性格惡劣的男人,儘管每次經過的時候她都會心情緊張地悄悄掃視一遍,直到……她在那裡遇到了見飛。

也許,人在寂寞的時候就會做一些無聊的事,就好比她的那次莫明其妙的搬家,她為此賠了一個月的房租給原來的房東,而新住處離圖書館卻更遠。

「他們都走了嗎?」袁祖耘提著筆記本電腦走進來,一臉錯愕地看了看空蕩蕩的辦公室以及牆上的掛鐘。

「……大概吧。」她不太能確定,因為她也是剛剛神遊回來的。

他看了看她,忽然微笑著說:「好吧,為了獎勵聽話的你,晚上帶你去吃好吃的東西。」

「……」她無奈地看著他回辦公室整理文件的身影,行行好,還是不要了吧。

「走吧。」五分鐘之後,他就從裡面出來,像是怕她會跑了似的。

「哦……」世紜興緻索然地拿起背包,跟著他一起走出去。

今天她沒有開車,自從在公司樓下的車庫出口差點撞到人之後,她就很少開車來上班。

他們很幸運地在樓下的計程車下客點攔到了一輛車,袁祖耘讓她先上去,然後坐到她旁邊,用力關上門,等到司機開出辦公樓以後才報了一串地址——那是他家的地址。

「為什麼去你家……」她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現在的表情,真的很像認清了狼外婆真面目的小紅帽。」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她忽然發現他已經沒戴那副眼鏡了,是因為角膜的炎症好了么?

她皺了皺眉,別過頭去看著窗外:「你說的好吃的東西是什麼……」

「就是我親自下廚做的大餐啊。」

他的廚藝她領教過一次……還不賴。可是,去他家吃的話,不是會很彆扭嗎?

路上很堵,計程車足足開了四十分鐘才到了袁祖耘家樓下,他下車的時候順便拽著她的手臂一起下來。

「你怕我跑了嗎?」她苦笑。

「我怕你被拐跑了。」他微笑。

又一次來到他家裡,世紜有點陌生,因為他客廳的角落裡多了一個掛壁式的魚缸,廚房的餐桌也換了張大一些的。

他似乎早就準備好了材料,回來直接洗了手開始炒菜,世紜走到魚缸面前,看著裡面各種顏色的金魚游來游去,忽然想到: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很孩子氣的人。

十分鐘之後,他就大叫一聲:「好了,來吃吧。」

「好了?……」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他系圍裙的模樣很……可愛。

「是啊。」

「這麼快……」

他笑起來,把兩個盛了飯菜的盤子放在餐桌上,又拿出兩罐啤酒:「你以為我要請你吃法國大餐嗎,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只提供熱呼呼的蓋澆飯而已,過時不候哦。」

世紜摸了摸快餓扁的肚子,只好硬著頭皮坐到餐桌前。兩個盤子里是同樣的飯、魚香肉絲和炒青菜——那果然真的就是蓋澆飯……

「要嗎?」他把啤酒的易拉罐放到她面前,立刻引來她警覺的瞪視。

「我從來不在晚上單獨跟男人喝酒。」

「不是單獨。」他微笑地看著她。

「?」

他起身去窗台上拿了一隻褐色玩具小熊放在桌上:「還有它在,所以我們是三個人。」

「……」世紜翻了個白眼,冷冷地說,「我不要。」

「那好吧,」他打開易拉罐自己喝起來,「你餓了嗎,快吃吧。」

她遲疑了幾秒鐘,還是拿起筷子吃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了的關係,她覺得味道很好,至少比她公寓樓下對面小餐館做的好吃。

「吃過我做的菜的人,都會愛上我……」

「?」

「……的廚藝。」

「……」

他喝著啤酒,眼睛卻不著痕迹地看著她,像是不想錯過她任何一個表情。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說你很煩人?」被他盯得難受,她忍不住說。

「有啊,」他一臉無辜與無奈,「我以前的很多個女朋友都這麼說過,可是她們在說完這句話以後都毫無保留地愛上了我。」

「……當我沒問。」她垂下眼睛認真地扒著飯。

他們沒再交談,一個吃飯一個喝酒,就好像這是一個平凡的夜晚,他們在這所平凡的房子里做著平凡的事。

「喂,」袁祖耘忽然說,「如果我喝醉了,你會留下來陪我嗎?」

「不會。」想都別想!

「哦,」他還是喝著啤酒,「那就帶我去你家吧。」

「……」她沒理他,繼續吃著盤子里的飯,桌子有點低,椅子有點高,她必須低下脖子,於是忽然覺得自己很像小貓小狗。

「因為,我喝醉了就會變得很寂寞,也很……難纏。」

他說這話的時候,兩眼定定地看著她,眼神有點飄忽不定。

世紜努力吃完最後一口飯,很想拎起背包就走。

他這樣說……是在暗示什麼嗎?!

林寶淑的婚禮定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天,世紜打開請帖的時候,就好笑地想,很少有人會選在跨年的這一天吧。不過到了這一天,天氣卻很好,陸陸續續下了一個多禮拜的雨突然停了。

平安夜的晚上,袁祖耘最後並沒有任何喝醉的跡象,只是有點傷感的樣子,她開始覺得,越接近他就越不了解他——那會不會是他那種惡劣的性格造成的?

她很早就起床,開始整理房間,她有一個習慣,只要感到緊張就想要整理房間,不過這一次,與其說是緊張,倒不如說是興奮。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興奮,彷彿要出嫁的那個人是她一樣,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林寶淑,請帖照片上的她,還是沒有變,一臉的孩子氣。

下午四點,她拿著之前買好的結婚禮物早早地出發了,她好像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快點見到世紛的那些舊同學的衝動。來到會場,她遠遠地看到忙碌的梁見飛,以及站在迎賓處那對旁若無人地聊著天的新人,在失笑的同時又生出一種感動。

她想起梁見飛說過的話,如果世紛還在的話,這裡會不會多出一個忙碌的身影,她一定忙得不亦樂乎吧,說不定還要抽空教訓這對事不關己的新人,然後又踩著高跟鞋去追調皮地拿走了新娘捧花的小男孩。

「世紜!……」林寶淑看到她,驚喜地揮舞著雙手向她走來,一點也顧不上新娘的矜持。

世紜走過去,微笑地伸出手臂跟她擁抱了一下。哦,沒錯,這就是她認識的林寶淑。

她們抓著彼此的手臂,露出喜悅的笑容,林寶淑一瞬間紅了雙眼,有點哽咽地說:「太好了……本來我還不好意思邀請你,可是見飛說沒關係,所以我就……可是我現在才知道,真是太好了……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世紜忍住淚水,看著眼前這個激動到說話也斷斷續續的林寶淑,不由地微笑。並不是她不激動,只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好了,現在還沒到要哭的時候。」梁見飛走過來,用紙巾輕輕地抹著新娘的眼睛,但她自己的眼眶也有點紅。

她們在一起合影、聊天,要不是賓客們陸續到了,世紜想,也許林寶淑都要忘了自己今天是要結婚的人吧?

她獨自走進會場,回頭看著她們,她也想說一樣的話:太好了,她能來真是太好了。

她能夠為世紛做的,或許也只有代替她為好友送上最真摯的祝福,這對她來說,已經是一件太好的事。

她沒有被安排在同學的那一桌,因為梁見飛說,這樣大家會很尷尬,她必定要忙著解釋自己並不是世紛,而是她的雙胞胎妹妹。她找到自己的名字,忽然驚訝地發現,那上面還有一個讓她有點目瞪口呆的名字:袁祖耘。

他……也會來參加婚禮嗎?

世紜帶著鬱悶的心情坐下,看著來賓們陸續進入會場,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說的就是他們嗎?

她苦笑著,覺得像被捉弄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命運。

「沒想到你也來了。」一個意料中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這句話,應該是她說的吧?

袁祖耘在她身旁的位子上坐下,他今天穿著一身黑灰色的西裝,襯衫是黑色的,鼻樑上架著那副久違的黑色金屬邊的眼鏡,看上去很成熟。

「可以嗎?」他拿出煙盒,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裡,作勢要點起來。

世紜無奈地點點頭,想了想,又說:「最近你煙癮很厲害。」

「嗯……」他已經點起來,抽了一口,用指尖輕輕地彈了一下,「當我需要的思考的時候,煙會是很好的催化劑。」

「思考?」她看著他,儘管聞到了淡淡的煙味,卻沒有把頭別過去。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微笑著:「你……很有興趣知道嗎?」

世紜咬了咬嘴唇,移開視線:「不說就算了。」

他又笑了,儘管她移開了視線,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卻知道他在笑。

「在思考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像是在賣關子。

「?」她忍不住拉回視線,挑眉看著他。

「你從來沒有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嗎?」他夾著香煙的手指很修長,凸起的中指的指關節上長著一層薄薄的繭。

「這好像不是我們現在正在討論的話題。」她提醒他。

「你很不喜歡讓別人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是嗎,」他忽然說,「無論我怎麼問你,你都只是回答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卻從來不透露自己的想法。」

「……」

「我在想,」他看著她,頓了頓,「你要麼很討厭我,要麼就是……」

「?」

「……很怕我。」他的指尖抖動著,細細的煙灰不出所料地掉落在煙灰缸里,那是它們本來就應該出現的地方。

「沒有,」世紜很果斷地矢口否認,「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說的前者是正確的。」

袁祖耘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繼續抽著煙:「不,我想你沒有理由討厭我。」

「?」

他一臉無辜地笑容可掬,是那種故意裝出來的笑容:「因為我這個人……很討女人喜歡。」

世紜看著他,看著他的笑容,還有那對看不到底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得很開心,像是想起了什麼可笑的事——哦,他的確是很可笑。

她想起一個少年的笑臉,儘管現在回想起來,有點笨拙,可是那個時候卻覺得輕狂——一種與生俱來的,沒有理由的輕狂,可是卻又帶著羞澀。少年的額頭上有傷痕,臉頰很臟,他胡亂抹了一把,說:「喂,據說我很討女人喜歡,你說呢?」

她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或者,自己到底有沒有回答。她只是記得那種輕狂,以及……輕狂中的一點點羞澀,那是一個少年,最可愛的表情了吧?

「笑什麼?」他看著她,可是眼神卻透露他不見得非要知道。

「沒什麼。」

世紜收起笑臉,只是眼角眉梢還有淡淡的笑意,袁祖耘看著她的眼睛有點失神。

同一桌的賓客陸續來了,大家彼此之間幾乎都不認識,世紜不禁想,也許這一桌上坐著的,就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插到別桌去的人。她看了看身旁一根接一根抽著煙的袁祖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那麼會不會,他們都是那種與別人格格不入的人?

婚禮儀式沒多久就開始了,燈光暗下來,一束追光燈打在新郎余正的身上,他走到麥克風前稍稍清了下喉嚨,帶著自嘲的口吻說:「有人告訴我說,今天來參加婚禮的許多女性以前都是我的崇拜者。」

台下響起噓聲和笑聲一片。

「那麼首先我要說一句『非常抱歉』——因為我的心裡從來只有林寶淑。」

大家都會心地笑了,在愛情這條道路上,能堅持走到底的人,會有多少。

「很多年來,當我面對她的時候,總是想起泰戈爾的一首詩。」他的表情漸漸平和而認真起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離別,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會場里一片沉默,新娘流下了眼淚。

世紜以為自己不會落淚,卻發現安眼角已經濕了。當這個都市裡的許多人都不再相信愛情的時候,余正和林寶淑卻上演了一出愛情喜劇,使得一些人再次相信,愛情仍然是這個世界上我們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東西。這些人里,會不會也包括她自己?

「但是今天,」余正的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距離,因為我們彼此相愛。謝謝各位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交出你們的禮金,並且見證我們的愛情。非常感謝。」

台下響起笑聲和掌聲,不止為他們的幸福婚姻,也為了自己還能被愛情感動。

世紜抹了抹眼角,黑暗中,一塊白色的手帕遞到她面前,她驚訝地看了看手帕,又看看袁祖耘,最後還是遲疑地接了過來,悄悄擦起來。

儀式還在繼續著,世紜卻怔怔地望著舞台出神。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離別,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到底,是誰與誰生死離別,又是誰站在誰的面前,卻無法說出愛……